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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八成新的奔驰车停在招待所门口。早晨的阳光照在车头,显得随意而又气度不凡。肥壮油光的司机,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半倚前窗,脸上残留着夜生活的倦容。夹烟的手上一枚硕大的方戒反射着晨光。
是我大哥的车。这位是司机老胡。这位是我男朋友。
老胡从反光镜中对黄深浅浅一笑,算是打招呼。他娴熟轻灵地打过方向盘,轿车悄无声息地疾驶而去。
黄深觉得很不自在。车内皮革,烟草和香水的混合气味令他想呕吐。小茹偎着他,脸色鲜红明亮,她双手将黄深的右手握住抚弄。老胡从反光镜中瞥了眼黄深,随手点一键,车窗开了些小缝,晨风灌入,呼呼作响。黄深觉得好受些了,但他没说什么,沉默。
奔驰开始进入山林,上午时分,林翳使挡风玻璃忽明忽暗。车子开入一条不显眼的岔道,片刻驶入一处幽静的大院。黄深感觉到门口有哨兵敬礼。院子里静悄悄的,开关车门的声音简直就是爆炸了。
公司里还有事,我回了。老胡从后箱取出一个皮箱交黄深,伸出胖手,黄深机械地握了握,谢了。
这里是某部留守处,实际上正改为疗养院。我大哥正负责这项目。
你大哥生意做得挺大吧。有个好爸爸。
他就属于你们这两年起哄反对的那类人。
所以你不参与。
你的理解不全正确,我会解释的。先到住宿处登记吧。
312,313。
黄深进入312,他被里面设施的豪华和典雅镇住了。一切都是新的,尚未有人住过的痕迹。
怎么样还满意吗?
这...很多钱吧?不是我小气。
让你试住,走的时候给提个意见就行了。
扯淡。
好了好了,快打开箱子,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一套牛仔便装,远足球鞋,折叠式双筒猎枪,一盒子弹。小茹自己的牛仔服和裙装等。笔记本,高级变焦相机。扑克。
黄深坐到地毯上,抬起忧郁的眼睛。小茹,你怎么就知道我需要这些东西?这三天三夜也许是我生命中的节日,我是爱你的,但我无法承诺什么。如果你爱我,让我们再自然一些,就象在单位、在学院时。也许我只有在那样的环境里才感到良好。我讨厌奔驰车,法国猎枪、日本相机和美国牛仔。你未必不知道我。你方式很霸道,很摆显。我从来不曾象今天这样把想说的直接说出来,因此我们产生太多的误会。我说出来了,又必定要伤你的心。
尴尬的沉默。四目对视。
走道里传来女兵用钥匙盘磨蹭楼梯栏杆的声音,一边哼着歌。她们显然尚未经过酒店业务培训。她来叫开饭了。黄深让她先下去。起身擦过小茹去关了门。
小茹仍保持原来的站立状态,只将双手抱怀,侧靠着壁橱。背对黄深。受伤极度的姿势。黄深感觉一阵心疼,忍不住轻轻从背后拢住她。她在瑟瑟发抖。有热烫的液体滴在他的手背上。他的身体忽然强劲地反应了起来,他不得不后退一点。然而小茹的动作更加突然,她猛转身将他紧紧顶在壁橱上,愤怒使她嘶哑和哽嗌。
就算我贱!我不管你安的什么心,不管你有老婆孩子,我跟你五年了,过的什么日子?你心里要没我,干吗到新疆后给我写那么多信要我也去。每天下了班总在一起,领导还找我谈话。我本来是坏孩儿,上初二就谈恋爱考不及格,撒野打架吃零食儿。爸送我到军校是因为管不了我。这些年我是跟了你长大的,我有多乖你知道!我要怎么着你才满意,到底谁盛气凌人,谁霸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对你有那么大的影响。我一直很喜欢你,可我们相差5岁,我一直克制自己的欲念,并为此自怜自傲。我亲爱的、亲爱的小茹!对不起...我错了!
我要的不是这三个字!
那你想要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小茹一把揪住黄深的前胸衣襟,在上面擦干泪水,推开他,抓起衣服砸向他。对面去,我要换衣服了。砰。
心就象一块疼痛的糖。一朵白云在窗外的山顶上。不动。
3
一对牛仔沐在午后的阳光里。
从这片春花绚烂的草坡可俯视基地的水塔,红砖营房和操场。与其毗邻的高层宾馆大楼建筑群总显得有点突兀。
他们和解了。只是黄深脸上增添的是幸福的红晕,而小茹眉间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他们躺在草丛中。
离开部队心里挺不好受。你没见战军在南京分手那哭得呀。
我可盼着那一天呐。
我喜爱军旅生涯,从小就想当将军。有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的紧张生活使我亢奋,高尚。而现在觉得悲凉。
小茹不觉皱了皱眉。停了会才接话。
深,你太情绪化了。所以你要离开部队。部队是属于我爸这样肩上扛几颗金星的那伙人的。他们不是靠激情聚到一起的,是恐惧。他们与部队相互需要,摸爬滚打在一起,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他们对部队的爱是最真实的,最忠诚的。他们一般较为保守。而你却以救世主的情怀进入部队,想建立你的功勋业绩,你对部队缺少认同感和信任、依赖。我爸用特权送我到部队正说明他信任和依赖部队。我全家都在部队住,二哥是警卫连长,妈在军区总院,大哥是79年从越南回来后转业的,大嫂却把命丢那儿了。
我得对你刮目相看了,你看到了本质。
你教会我的。
……
太阳偏偏地悬着,空气中充盈着温和懒散的春意。和风中隐约有草木生发的声音。黄深感到从未有过的松弛。军旅生涯中断的创痛麻痹了,他想美美地睡过去。
我真想早日离开部队。小茹在沉默了很久后说。
你为什么盼离开部队?
我只想要回我自己。这我爸也同意了。形势在变,改革开放不会停止。我爸也认为窝在一起是没出息的。现在是最富生机和机遇的时代。 过两个月我也要转业了。
今年名单上可没有你。
我是跨军区跨系统调到成都再转。
又是你爸。
……
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我们不怕苦,该吃的苦也够多的了,到头来落到什么?以前为了你我老跟爸犯顶,其实老头确实是为我好。是我伤他心,害他血压高。
唉...
就你吧,谁不知道你是做得最好的,远大理想,无名英雄,标兵模范,爱党爱国爱人民。让你破密码是工作需要,让你参加大合唱是工作需要,出黑板报是工作需要,到子校教三年级语文是工作需要,出点屁事处分你没商量。其实你除了一腔热血,能有多少政治头脑?总书记都犯糊涂呢。
当兵九年总不会是白干。况且处分并不重,他们说了是完全按正常转业处理的。
我真没想到你如此天真可爱,来,让我亲一口。
行了行了,你透点我听听。
你的被选举权名存实亡了。你那鲜花般的档案里有堆牛粪,可以随时把你升官发财的路给糊上。你是内控对象,安全局有你的名单。
听起来挺心寒。这命运改变不了了?黄深心里冷到极点,无比失落。他相信小茹说的是真的。
靠你自己很难,算了,说点别的。你今后怎么打算?
我不知道。我讨厌今后。你呐?他还没有从刚才的失望情绪中出来。
我两手准备。小茹听了黄深的口气皱了一下眉。
怎样?他情绪开始转移到关心小茹。
若我能嫁给心爱的人,就跟他共患难。小茹看了一下黄深,然后把目光转向远方。否则,我到珠海去。
好地方。
一起去吧。小茹心一动脱口说道。
好主意。
两只鸟儿欢叫相逐,从他们的头顶飞向南方。日头西偏,岚气上升,日色昏蒙。
整个营区归于安静。
黄深和小茹晚饭后到留守部队区域的灯光球场观看了一场篮球赛。一路散着步回宾馆。走过空空的总台,小茹放开了一直挽着的黄深的胳臂。叫了半天,一扇门挤出嘻笑声音,女兵手拿钥匙盘被逐出。无忧无虑的年龄。整幢楼八层,七层住了位作家,是严红军的同学,底楼驻扎省检察院一班人马,小茹说他们在办个棘手的大案,怕打搅,有位领导是她父亲的战友,就要了这个秘密据点。站在总台前大厅可隐约听见他们的房间传来麻将声。
女兵为他们分别开了房门,冲他们诡谲地一笑,却先自红了脸跑下楼去。他们会兴奋地猜测和议论我们。
当黄深做好临睡准备,打开电视正设法调清混乱的频道时,小茹敲了门。
别费劲了,等我哥在楼顶装好大锅才行。她穿着一身睡袍,手里捧着一杯开水,面如桃花。黄深看见水汽,就起身到床头集控开关处打开空调。毕竟春天刚刚展开。黄深仍旧俯回电视机前耐心调,终于找到差强人意的四川台及其幕间广告。
他退到床侧坐下,通过席梦思他感到她在抖,每一跟弹簧在激动。她坐在另一侧,脸色已苍白,双目发红盯着屏幕。被压抑多年的转折点到了,而黄深对小茹的性压抑已成本能,高尚情结的表现欲成为深重的习惯,或者说灾难。他双手冰凉,喉头发紧,不知所措。
熄灯号响了。这熟悉的军号勾起了黄深内心深处的爱与痛。他终于解放了自己,慢慢地但坚定地绕过床向小茹走去。小茹慌乱地立起,一杯水不觉泼湿睡袍,掉洒在地毯上。
……
满山的松鼠停止了活计,相互耳语;
士兵和检察官在酣睡;
作家凝视着窗外的黑;
在黑里,浓雾越团越紧。一辆车开着大灯在雾中费力地挤进山来。小茹悄悄出楼,擦一把泪水,凐没在浓雾里。
4
深,我走了。我无法再面对你。有许多计划,但都是我单方面的意愿。我想嫁你,你就必须跟嫂子离婚。我也想让我哥带你做生意;或让我爸保护你留在仕途,我基本上已说通了他;也考虑让你跟我一起到南方去闯世界。所有这些设想,你不接受是伤我;你若接受也是伤我:你若失去光辉,我就生活在黑夜。
你赐我这一夜,使我明白你的光辉和独立更为重要。我必须远离。你的爱将使我铭记一生。
请宽恕我,我把初夜给了那个模糊的人,本是为报复你,却伤到自己。我无法忍受你今夜竟然不着一辞,毫不介意地占有我,我恨你!!!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伪君子!
深,我好痛!
你要保重自己,跟嫂子好好过,平平安安。
我怕你醒来看到我,那会让我无地自容。我已安排车明天来接你并送你上峨眉山,今天就在青城山享受一下宁静,改改稿吧。
这一别也许永远。我决意到珠海去了。
橙色夜灯使房间显得静谧而安详。电视缩在角落,孤单而不动声色。楼下车门碰上的声音很空寂。黄深惊起。空。他看到床头柜上的留言,为自己的冷静暗暗诧异。
假的,都是假的。幻想中醒来的女孩,不再迷信的女孩。我是爱你的。是我的错。可我错在哪里?!!在我失落一切的时候,我以为我至少还拥有你。
他燃起一支烟。
就这么完了。怎么回事。无所谓。无所谓是因为没料到,也没想过今后如何。离婚?不,不可能。做商人、公务员、职员,无可无不可,总会做点什么。可是小茹怎么回事?美好,温馨,销魂,刺痛,疯狂,战栗,柔情,神秘,娇嫩,沧桑,小茹呢?是不是个借口从此抛弃我?我以为在我失落的时候至少还有你!!
又一支烟。
道德何谓?为什么固守了多年却溃于一夜?我是否就伤害了安?谁?我还是小茹负责?我真爱的是小茹,却是这样的结局。
小鸟小鸟归巢吧!她有个强大的父亲,戴着老花眼镜,挥毫为连队题词,出席人代会、党代会,内定为候选人,疲倦地坐在沙发上接待下级,退还礼物,打电话为子女安排调动,手掌厚实多肉,温暖干爽。偶尔瞥一眼年轻的生活护士。
小黄,你太理想化了。所以你要离开部队。部队是属于我这样肩上扛着几颗金星的一伙人的。不是靠激情聚到一起,是恐惧。我们与部队相互需要,摸爬滚打在一起,生在一起,死在一起。我们对部队的爱是最真实的、最忠诚的。我们保守。而你以报国的热忱、救世的情怀参军,自以为是,野心勃勃,总想改变什么,建功立业,你对部队缺乏认同和信任、依赖。你到底是谁?谁派你来的?我用特权送女儿到部队正说明我信任和依赖部队。我全家都在部队住,老太婆在军区总医院,老大红军79年从越南回来后我让他转业,他失去一条胳膊。老二红兵是连长。小茹会被你带坏,我不允许。立正!向后转!
一丝冷笑。又一支烟。
你决不是个好军人。你思想太活跃,书读得太杂,内心高傲目无上级,搞婚外恋,严重违纪该军法处置!要在我的部队早判了你。
那么你跟第一位生活护士是怎么回事?小茹的生母又是谁?黄深在假想中反诘。
那是我的爱情,你懂个屁。你们年轻人道德观念很成问题,十年来最大的失误是教育!
最可怕的虚伪是自信的虚伪,最严重的亵渎是亵渎了爱情而浑然不觉。黄深怒斥并揭露道:一个被复员处理的女人在为你饮泣;另一个,你妻子的年轻助手,她失去了爱女又捐躯在青藏高原,永远保护了你的秘密!
混帐!解散!
首长,我转业了。
黄深掐灭烟,一跃而起。他到卫生间打开热水准备洗澡。
水在升高。镜中一张年轻但晦暗的脸。
在我失落一切的时候我以为我至少还有你。可是你却在离我最近的时候忽然远去。这样的事实我不明白,又如何让我接受?为何不能一起到南方去,我可以离婚。是逃避还是抛弃?为什么我的生活如此混乱?一点点痛象蚕爬上心灵的桑叶。
我做错了什么?
当我童年,穿着虎头布鞋走在青青田埂,掠过禾苗的凯风从广野向我涌来,我看到蓝天白云下村庄的炊烟,天窗辉映出点点的太阳,鸥鹭群飞的平湖,绿树萋萋的江岸,我的心是多么宽广纯粹。我在家族的慈爱中成长。当我识字,我被告知爱这爱那爱天安门,我爱了。因此而生活黑白分明,一帆风顺。当我成人,我被要求承担责任、义务,信仰共产主义,我担当了。没有人告知我还应该热爱自己、热爱生命、追求欢乐,享受人生。
如今我被嵌在生活的断层,向何处去?
……
当小茹的泪水和头发在我胸口厮磨的时候,我爱上了自己。我是挺拔俊美的男人。我一定要好赖活着。我就答应你了,小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