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华早早就来到市群艺馆门口。这是四月初的一个早晨，潮湿的晨雾仿佛黎明施放的烟幕，使城市迷惑于夜晚的静谧。偶尔过去一片自行车铃声，也无法让人觉得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黎明早就悄悄溜走。

 沈丹华是步行过来的，从城南铸管厂宿舍区到城中金水河边的工人文化宫群艺馆，足足有五里路，过运河大桥时还是华灯灿烂的黎明。华府街上出第一个早餐摊位时，她告诉自己还不饿。她身边只有十块钱。一星期前她本来有五十块，儿子上初三，学校组织为苏北灾区重建校舍献爱心活动要走了五块，学校一周午餐十块，紧接着她的男人张大海要走五块买了瓶洋河普曲。一周买菜米化掉二十块，荤菜只能吃螺蛳。这笔帐她心里反复盘算多遍，很清楚。夫妻两人双下岗，日子一下子就接近绝望了。厂子不景气已经五六年，去年底卖地皮给台湾人，大家分了点钱都散伙下岗，一年多的时间里过去的存折上的钱越来越少，她必须想办法，否则儿子上高中的学费都成问题，他成绩很好能考上重点的。大海自从拉一车水果到市政府前占道经营被城管罚没后就变得沮丧颓废。他们现在已经凑不出买一辆新三轮的钱了，大海一年来赚的钱原就不多，前年阿公癌症死的时候落下三万块债，说好去年还一万，只还人家六千，就很过意不去了，今年又断了财路。而且大海原来打架争来的位置已经有别人占了，是个安徽农民。安徽人现在在河阳市很抱团，惹急了敢一涌而上拿刀子砍人。

正一筹莫展呢，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原来的厂办主任韩姨来找她，说市里组织下岗工人合唱团呢，要在五一节汇报演出。你这唱昆剧的嗓子正好，况且十二年前你还领唱过的，这回还是那首歌，太阳跳出了东海。身材矮小精瘦的韩姨的男人是国土局长，因此厂子解散了韩姨就立刻到了鸿翔制衣公司当了工会干部。鸿翔是老牌大厂转行翻新，下岗了一批人的，如今接到上级任务要组织下岗工人合唱队，能来和肯来的人不多，大多数人有了新单位，没单位的大多也找到挣钱的路子，不敢歇了生意来凑热闹。韩姨就想到了过去的同事们，第一个就是丹华。一打听，丹华的新工作居然还没有着落，就来说项，请她出山，排练期间鸿翔公司每天给她三十块钱，管一顿饭，正式演出那天给一百。丹华自然感激。

丹华应该算是个美人，却是个缺心眼不开窍脾气倔的美人。许多跟她共事过的人都这样认为，并为她叹息。丹华出生在郊县农村，只有小学文化。上五年级时父亲死了，就辍学。班主任可怜她，就把她介绍给一个下乡送样板戏的昆剧团朋友，带到市里学戏。四人帮倒了后的几年老百姓忽然就十分怀念文革前的时光，昆剧于是也兴旺发达了，小丹华出落成一个大美人，渐渐成了旦角台柱，户口也迁到了城里。但进入八十年代后昆剧团迅速走下坡路，终于解散，丹华因文化太低，进不了机关，跟男朋友大海一起被安排在街道集体小厂城南铸管厂。剧团演小生的杨信和一直在追求她，但她却看上搬道具的张大海。四人帮倒后杨信和的父亲在上海恢复了要职，本可以把他们一对金童玉女弄到上海戏曲学校一同进修，丹华偏不领好意，铁了心跟大海走。她还有个毛病就是说话很冲人。大海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初中文化，为人木讷寡言，但脾气却急躁，分到厂里保卫科没多久就跟工人打了几次架，又跟厂长司机吵架。后来就下到仓库当守卫，一干就是十几年，没有学到一点本事。丹华在厂里混得也不行，先在厂办管复印机，打了厂长一记耳光，就调到车间翻砂，穿肥大的工装裤，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最风光的一次就是在江大爷入主北京那年冬天参加市工人合唱团并担任女声领唱了。那次演出非常成功，厂里同事在电视上看到她都说她应该是干那个的，当翻砂工亏了。当时的市总工会主席也这样认为，晚上演出后把她叫到办公室个别谈话，时间太长了，来接妻子的大海不依，一脚踹破了办公室门，却发现他们正襟危坐呢没干什么。两口子就又回到铸管厂。师傅们私下都说大海这人小器，不过守着个漂亮老婆也累。丹华现如今年过四十了，却依然美丽如三十许少妇。翻砂损害了她原本细腻修长的手，变得骨节粗大，皮肤粗糙，但却让她单薄的身子变得丰满健美，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车间里淳朴实在的师傅们虽然不太好意思让一个美女受累，但丹华说话冲人的脾气难改，让师傅觉得她怎么不领情呢，就渐渐也淡了照顾她的心思。好在后来她改学开行车了，才避免了身体也劳损变形的厄运。只是这下岗一年的生活才使她脸上有了明显的皱纹。命运捉弄人，许多同事都找到了新工作，比如环卫工、电梯工，她却只有给职介公司交登记费的份，偶尔打到一些短工，如帮人家清洗油烟机、看小孩等，夏天运气稍好，卖过一阵冰棍挣了不少。

丹华走进工人文化宫，绕群艺馆一圈，发现多年没有来，主要的变化是冬青树长得一人多高了，却依然修剪得整齐。馆后旱冰场改成封闭网球场了。晨雾渐渐薄了。有老人咳嗽的声音从树丛后透出。几个老头老太在网球场内装模做样舞剑。其中一老头端详丹华，道：这不是小沈么？丹华嫣然一笑：是侬呀王主席！怎么还在这哪？！王主席道：退休咯，不过这里还是我的地盘。侬做啥来啦？丹华道：又是倒头排节目来了。王主席道：哦哦，好格好格。十来年不见侬还是蛮漂亮，过得好哇？丹华道：好个屁，下岗了！王主席道：哦哦，这世道！唉……新工作有找到哇？丹华道：啥人要我哇！倒霉透顶了！王主席道：哦哦……就讪讪不知说什么好。丹华道：侬要有办法帮我介绍介绍吧！瘦煞骆驼还比马大呢！老领导了！王主席笑道：哦哦，好好，你还是老样子，呵呵……又闲扯一会，参加合唱团的人都陆续来了，丹华对王主席说了声我过去了就走。

排练厅里韩姨跟群艺馆的老师在张罗排队和点名。那老师很有音乐家风度，留了大胡子，扎了小辫子，身高一米九，特象怕瓦落地的样子，跟韩姨相映成趣。下岗工人们来得都很准时，毕竟时代不同了，不能跟原来上班一个样了。怕瓦落地点了丹华，一双环眼就从头到脚亲了丹华一遍，停在她饱满的胸口：您就是沈丹华小姐？丹华一下子红了脸：瞎说啥呀侬，我小人都要考高中了！他斯文的口气与他的身坯不相称：对不起女士，但您确实很看轻。我快要爱上您了！丹华笑道：就侬这料子？我还看不上呢！怕瓦落地只好赔笑。

丹华很多年没有吊嗓子了，刚开始还不适应，几天后就找到了美声的感觉。她变得非常兴奋，情绪饱满极了。大海有一天喝醉了，收拾了她一顿，才让她平静下来。

她脸上带着青去排练，怕瓦落地非常关切地询问并安慰她，让她内心很感激。自从城管罚没大海的车子，大海那东西就软了，脾气就更加暴躁。丹华是个感性非常的人，觉得夫妻生活越来越乏味。当怕瓦落地在休息期间装着不经意碰她一下时，她立刻就潮湿了。两人心有灵犀。

当天晚上怕瓦落地就找借口把丹华留了下来。他们在废都大酒店共进晚餐。然后在半醉半醒之间，丹华跟怕瓦落地进了他开的房间。当怕瓦落地亲吻丹华时，丹华开始痛哭了。她平生第一次为自己而痛哭，感受到自己的美好和辛酸。怕瓦落地有条不紊地亲她的耳垂、她的脖子、她的乳房、她的肚脐，继续往下……丹华竭尽全力推开了他。她的眼前出现大海醉酒痛哭的脸，心底的柔软弥漫到四肢百骼。怕瓦落地不甘心，拉开丹华的裤子拉链把手伸进去，丹华跳了起来，刷地一记耳光，把半蹲的怕瓦落地打了个趄趔。怕瓦落地恼羞成怒扑上去，把丹华压在身下。丹华奋力搏斗，曲腿在他档部顶了一膝，他负痛滚到一边，丹华乘机冲出房间，急坐电梯逃出了酒店。这骚货！怕瓦落地恨道。丹华跑到运河大桥，忽然蹲在栏杆边再次失声痛哭。河中连绵的拖船，鸣着汽笛鱼贯过桥，灯光照着水面，粼粼如同千百游蛇。她趴在栏杆上渐渐平静了。带着泪痕回家，大海烂醉如泥，家里的电视机被砸了一个窟窿。儿子躲在自己房间抽泣。丹华抱紧大海坐了一夜，用冷水毛巾敷他滚烫的前额。

侬不要再去了！大海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看在每天三十块的份上，我还是去。丹华温柔地说。

下岗的人，还要给他们脸上贴金，不值！大海忿忿说。

算了，我们缺钱。丹华叹息。

我今天就去挣钱，我再喝酒就不是人操的！大海咬牙出门。丹华拦不住。

丹华缺席一天，韩姨不高兴了。韩姨说：明天市委宣传部长要来看咱们，可不能缺了，昨天的钱我照给，侬要给我面子。丹华很羞愧。

冤家路窄，市委宣传部长竟然就是杨信和。杨信和离了两次婚，目前单身。合唱队在群艺馆排好队，杨信和代表市委市政府表示慰问和鼓励，并讲了组织下岗工人合唱队的意义，大抵是展示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下岗工人也要讲政治，要展示作为普通公民的精神风貌和高尚情操。丹华忍不住：屁！立着说话不腰疼，侬下岗试试！搞得部长同志下不来台。

杨信和听了试唱，还是满意的。休息的时候他决定找丹华沟通一下。

丹华，咱俩也算老交情了。他说，侬十多年变化不小。

屁了！我就这样，那有侬春风得意！

其实我一直忘不了侬，杨信和眼睛湿润了，我一直觉得遗憾。

猫哭老鼠假慈悲！丹华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暖和。

晚上我请你，又一春酒楼，我们叙叙旧吧。杨信和感到自己的尘根变硬。有吃不吃猪头三！丹华心想。

跟大海离了吧！杨信和劝说丹华。他把奥迪车停在铸管厂宿舍区门口，夜里十一点了。

侬……让我……想想……丹华喝醉了。

杨信和把丹华扶到家里。大海开门，他满面是血，鼻子贴了胶布。

深夜，大海用大巴掌扇丹华，用冷水浇她。儿子被反锁在房间里。这是四月二十九日。

王主席在丹华排练期间来看过她几次，给她买过一瓶矿泉水。他说：侬有点不对头。丹华说：没啥，谢谢侬。但她的眼神明显很古怪。

四月三十日。怕瓦落地拿来化装品，让丹华压压浮肿的脸。他趁别人不注意，在丹华屁股上抚了一下，丹华没有表态。

当天晚上将在人民大会堂演出。韩姨找来公司的大巴，装了合唱队到人民大会堂走台子。那里已经有不少队伍了，有大学生合唱队、武装警察合唱队、老干部合唱队、机关合唱队、金融界合唱队、先富起来的合唱队和农民合唱队，都一本正经地彩排。

太阳跳出了东海，大地一片光芒……丹华刚唱出一句，就感动得泣不成声，跪倒在台上，她第一次被自己的歌声感动，焦灼地喊道：太阳啊，我的太阳！怕瓦落地和韩姨大惊，急忙跑过去，在台下的杨信和部长也飞身上台，他们把她扶到后台。

我不唱了！我说啥也不唱了！随侬哪况！！丹华挣扎起来冲出去。三个人错愕，面面相觑。钱我还侬！丹华最后一句是给韩姨的。

大海和王主席在大会堂外。王主席说：小沈，我儿子开了个夜总会，缺一个卖票的，侬高兴帮帮忙哇？大海去做保安。

丹华伏在王主席怀里哭出声来。他们夫妻的后半生总算有了着落。

                                                  20020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