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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仁波齐的启示(6)

作者:颜浩    转贴自:本站原创    点击数:7440    进入部落        

 

16

 

红糖水让傻丫头恢复了体力,她起床了,感到头晕减轻了。想起大卫心就一紧,针刺的感觉。求你,别想他了。她心里默念,鼻子发酸。

早晨很凉,她加了毛衣绒裤,搓手,跺脚,准备洗漱。北大女生用完早餐回来了,说笑着,笑话两个日本女孩在下面庭院里一本正经做健美操,嘴里喊着怪味的日本数字。

“走不走?”她们问傻丫头。

“马上走。”傻丫头在洗脸。

 

三个人一起坐公交车去布达拉宫。

转经道上人群熙来攘往,他们夹杂在朝圣者和更多的游客之间。人们不断点燃艾草,香烟缭绕,工艺礼品小店和零星小贩们兜售各种小物品,尼泊尔鼻烟、牦牛角雕刻品、藏刀,印度纱丽,内地丝光化纤织物,香袋、中国结、玉石坠子、煮茶叶蛋、卤豆腐干、麻辣牦牛肉干、酥油、香油糌粑、艾草、经文、藏文图书、冬虫夏草、藏红花、T恤衫等。傻丫头买了一袋牦牛肉干跟在北大女生后面边走边吃,她从下飞机开始就没怎么吃过东西,终于饿坏了。她不时邀请她们向她袋子里下手,但她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些到处都有的工艺小摆设。转经筒段没有摊贩,所有的人经过都用手拨着那筒转。镀金的经筒中部人手接触的地方已经很黑,这些筒基本上不得休息。转筒相当于念佛经,不知最初是哪个喇嘛的馊主意,引发了信徒的好奇凡心而免除认字背诵经文的苦差。

进入宫中,随着北大女孩的阵阵惊叹声,傻丫头也渐被吸引。但太多的游人散发出令人反胃的气味,西方游客的香水味道也让她很不舒服,即使是高级的。这些气味不断把她拉回现实。她对美太挑剔,至美常常属于过去,不可重复。任何重复都只能是赝品,她来晚了。他多次断续讲述过前两次进藏的经历。第一次是一九八三年,大三暑假,从成都老家出发坐了七天长途车。进布达拉宫的人除了朝圣者,真正的游客只有五个人。他结识了到宫里临摹图画的多吉平措和达娃,多吉是中央民族学院美术系的学生,达娃是音乐系的。后来大卫追求达娃,跟多吉平措差点动刀子,是达娃明确选择了多吉,但他们三人的友谊因此缘故反倒更深了。大卫热爱每一个视线内的美好女性。大卫……大卫……她打开手机,按了几个键,却还是合上了,昂首观看明丽的阳光下屋脊上金色的法轮,深长地呼吸,不让泪水流出来。为什么伤越痛却爱越深?心啊,能象这天空一样纯净钴蓝,平和吉祥,该有多好!

北大女生问她,你好象心事很重,不要紧吧?

傻丫头惨然笑笑,不要紧。

 

拉萨有逛不完的寺庙。大昭寺、小昭寺、西郊哲蚌寺、北郊色拉寺……每座寺庙里都有转不完的经筒,千百年来提供一种信念,尊重自然,敬畏神明,维护青藏高原的生态平衡,养成了藏民族慈悲、忍让和坚韧的品格,而渐渐抛弃格萨尔王的英雄气概和吐蕃人的强悍野蛮。然而这种稳定停滞的格局进入现代终于要打破了,解放来了,东风来了,越来越多的人来了,民主改革工作组来了,医疗队来了,农奴翻身了,达赖喇嘛骄奢淫逸的日子完了,高压和愚昧的奴隶制完了。一切在变化中,人口失控,草场缩减,可可西里有人偷猎藏羚羊和野驴,建设与破坏齐头并进。丰田、尼桑、依维柯、沃尔沃加速了这种变化,洋人们穿着中国军大衣,骑着自行车在荒野乱转,拍照,喝生水。而穿着牛仔装、羽绒服的年轻的内地背包客们到处留下空矿泉水瓶子、食品包装袋。寺庙里游客比喇嘛还多,寺庙无可挽回地变成旅游资源。从牧区来的藏民被骗,心情郁闷,醉卧街头,归乡无期。这种想法让旅游变得烦躁无聊,剩下的只是“既然来了,那就看看吧,来一趟不容易”。做一个内心落寞、郁郁寡欢的索取者,啃野象大腿的亿万蚂蚁中平常的一只。傻丫头脑子里就转了这想法,下午在大昭寺里她就坐着懒得动了。匍匐的朝圣者用身体把水泥地面磨成镜子那样可以照人,神明来自人的积累。她匍匐下去,感受地面的清凉,虽然并不敬神礼佛,在游客和朝圣者之间她选择后者。她心中默念的是:大卫,爱和归宿。她的周围是喧闹的雪顿节。

 

在八郎学旅馆旁边招贴栏看到一个新帖:两男一女欲觅20岁左右女伴一名去神山走南线手机***********。怪怪的措辞,吸引了傻丫头,她立刻拨打那个号码。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应答。

“嗨,你好!”

“看到你们的帖子了……”

“跟我们走吧,我们有三个人。我们住攀多,藏医院路,你在哪?”

“八郎学。”

“一块吃川菜吧,你马上打的到……”

在一条小巷子里的四川菜馆,傻丫头跟他们碰头,四个年轻人聚到一起喝青稞酒。他们原来是网友版聚,本来应该有四个人,老鱼、刀锋战士、菜青虫、飞鸟无痕,后两人是女生,但飞鸟无痕爽约了,据称临走被妈妈发现拦住,没收了私人财物,实在来不了了。大家都介绍网名。傻丫头就用“傻丫”做自己的名字,其实她并不象小胖妹那么迷网络,她喜欢反潮流而行,连QQ都没有注册,小胖妹却拥有三个号码,能同时开聊。

斑竹老鱼是上海交大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与傻丫头同级,还有一年毕业。他大一的时候创办并经营过一个商业零售网站,后来拉不来广告就卖掉了,赚了点钱,平时在一家综合性网站担任时尚版编辑,到处收集小资味道的文章贴上去,比如香水的识别、插花技巧、选购坤包之类。这些工作他在宿舍里就能完成。他同时还干干抢注域名的勾当,美其名曰靠敏锐和智慧赚钱。他看上去是个开开心心看破红尘的人,瘦瘦高高,虾米身材,却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大嘴巴,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透着精明劲。衣着随意,显得落拓不羁。刀锋战士是湖南长沙的保险营销员,大专毕业,小个子,英俊冷峻,矫健而自命不凡,衣着名牌高档,很富有,对武侠很有研究,自己在业余创作武侠小说,发誓要超越金庸。菜青虫是成都市的中学毕业生,上学时就偏门,文章在网络很流行,但数学常交白卷,干脆拒绝参加高考,父亲是练摊发家的富豪,准备把她办出国。她闲着也是闲着,就策划发动这次版聚。她有着成都女性天生的白净细腻的皮肤,梦幻般的眼睛,小巧玲珑的身材,可以说是个精致的美少女。她的父亲除了给她钱,并不干预她,忙于自己的生意和女人。母亲早逝是她接触文学的起点。据说飞鸟无痕是一家大公司的文员,她基本上是老鱼的工作顾问。他们三个人是板斧,在西祠有个生活类版块,人气不错。这次版聚还是第一次。菜青虫第一个到拉萨,然后刀锋战士和老鱼在同一天到达跟她汇合,他们一起接到飞鸟无痕不来的消息,在拉萨转了两天,准备等雪顿节一过就去阿里。去阿里得给菜青虫找个伴,否则女孩子有许多不方便处,于是就到各旅馆饭店贴帖子。

都是年轻人,傻丫头跟他们一见如故,很快就融合了。

他们选择的路线是:拉萨——日喀则——定日——拉孜——仲巴——帕洋——普兰(圣湖玛旁雍错)——神山冈仁波齐。

 

17

 

夜晚荒原的风凄厉地啸叫了一夜。清晨的寒气使四个人在帐篷里挤成一团。

 

到达玛旁雍错湖边时天已经傍晚了,他们没有办理边境证。刀锋战士通过一位在邮政部门当领导的老乡写了张条子,安排他们一行搭乘一辆从日喀则到普兰的邮政车。他们从拉萨坐大巴到了西藏第二大城市日喀则,然后在羊卓雍错玩了一天。美丽的羊卓雍湖让他们流连陶醉,他们在湖边兴高采烈地讨论了定居计划,房子建在哪里,种什么庄稼,什么花草,开什么小店,养什么狗猫,最后发现竟然变成娶什么老婆嫁什么人了,才尽兴而归,用数码相机拍了许多照片。傻丫头仍悄悄沉浸在遐想和惆怅中,要是挽着大卫在这样的湖边散步,看那落日,多么好!次日他们就上了邮政车,钻进大大的邮包之间,颠簸,喝酒,吃面包和糌粑、火腿肠,打牌,睡觉,抽烟,练嘴。聊得最多的是他们那个版,菜青虫跟刀锋战士继续争论着他们的老问题工作与享乐哪个更重要,但也不忘照顾傻丫头,不时换个话题。就这样混过检查站,三天后到了玛旁雍错湖边宿营地巴噶。他们跟混熟了的邮政车司机一起吃了饭,依依惜别,邮政车就自先走了。

宿营地是专为往来神山朝拜的信众打尖而产生的小村落。这样的歇脚小店还有几处,都靠近湖边,取水方便。几乎一色泥土坯房子,简易的大通铺,食品以酥油茶、糌粑、甜油饼、方便面为主。近年来内地游客人数激增,藏族店老板也设法搞点大米、粉肠、口香糖之类东西,运输困难,因此价格不便宜。

他们到时很不巧,一大帮尼泊尔苯教徒住满了小店,再无空间。于是他们决定住自己带的四人小帐篷。幸好傻丫头出发前买了睡袋和泡沫垫,他们三人都有这些行装,于是向湖边走去,在一座佛塔和玛尼堆之后稍背风处支起了帐篷。老鱼偷偷取了几幅较新的经幡垫在帐篷底下,以免沙石硌人。

安顿好,天已经暗了,高空的云彩绯红橘黄,更高处依旧是白色的,使湖面倒映出青白的光芒。天野茫茫,狂风怒吼。远方冈底斯山脉上空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消退,南边纳木那尼峰的雪冠依旧剩点亮色,星星出来了,那么低垂硕大,却摘不到。玛旁雍错涛声整夜,如果不是风啸,没有寒冷,傻丫头可以想象小时侯住在东海边奶奶的渔村里。

手机几天没有信号了,妈妈或许很焦急。她在拉萨和日喀则分别打了一个电话回去。四个人中间只有老鱼从不向外打电话,一脸逍遥自适。刀锋战士居然还有客户电话,他于是在往日喀则途中就关机了。菜青虫偶尔有短消息,请她吃麦香鸡之类,她总是笑着输入信息让对方猜自己在什么地方。他们跟飞鸟无痕的联系少了,她被傻丫头取代了。

 

傻丫头和菜青虫紧紧抱着躺在中间。老鱼和刀锋战士在两边护着,向她们侧卧着,四个人头挨在一起说话,把行李包塞在头颈后面挡那寒气。一支小手电吊在帐篷顶上。第一次拥有这样的现场体验,他们都有点兴奋,一时睡不着,虽然一路已经疲惫不堪。

“好可怕也,有狼吗?”菜青虫说。风中传来野狗的吠叫。一路上到处都能看到追随着人迹的饥饿的野狗。

“有,”老鱼说,“你听。喔——呜——”

傻丫头用拳头在他腿上捶了下,“坏不坏啊你!”

“有我在,没事的。”刀锋战士在菜青虫耳边说。

他们轮流讲故事,轮到傻丫头最后一个讲,讲着讲着发现他们都没有反应了。

大卫,你在哪里?

她悄悄入睡,泪珠挂在眼角。

 

大家醒来了,都有点不想动,头晕腰痛。帐篷透着光亮。老鱼说他去搞点热的稀饭糊糊来,拿出一个特号大茶缸,拉来帐篷拉链往外探头,新鲜空气潮拥进来,他大声感叹道:“哇噻!我们在哪儿这是?!”于是大家都钻出来把头伸出去看。

清晨的大地依然带着幽暗,但高天背景已经明亮湛蓝。低低的灰色的乌云如团如絮,在海兰色的湖面上半空中翻滚奔驰,更高处的白云如块如垒,如山如岳,岿然不动,向着太阳的一面明亮光华。浩瀚的湖面,湖水在大风中激荡,对岸一线铁灰色山梁遥远而神秘。此岸,南面湖边小山上藏民的房子,黄泥垒的墙壁显得宁静而吉祥。山下沙石和草地,一丛丛低矮的绿草在晨风中苏醒。太阳出来了,湖对面东方山梁上红色的天空开始褪淡,漠漠云层显示出金边银边的轮廓,不再是混沌的橙红青紫。湖面明亮起来,一片片的波光相连延伸,把远方铁灰色山梁与湖水分界。十步外的玛尼堆上牛羊头骨清冷洁白,优美的弧形的角上抹着晨光的色彩,柔和如脂。湖边空地上经幡向四面八方伸展,被大风吹的早已破碎不堪的幡布,满是优美神秘的藏文,到底书写了些什么?它们在风中噼啪作响,仿佛神明在交谈倾诉。侧面光使佛塔更显宁静,宁静得寂寞深远。而北边冈仁波齐的雄姿在侧光中丰隆饱满,仿佛天帝宝座。大自然撼人心魄的美艳凄绝让他们屏声敛息。

他们悄悄走了出来。几只驮货物的巨大牦牛拴在小旅店门外,感觉它们在风中站了一夜,依然那么温顺忍耐,它们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变得亲切宜人而不再象初见时那么难以接受,为什么?傻丫头跟菜青虫忍不住去抚摸它们,有一只哞地叫了声。

湖边有人一路走一路匍匐,向神山圣湖叩拜。

 

18

 

上午,他们挤上苯教徒的大卡车向神山冈仁波齐进发。尼泊尔人和善地微笑着,把食物和啤酒递给他们。他们黝黑粗犷,穿着青色、黑色长袍,戴着各色帽子或扎着头巾。车子里到处是背篓,里面是货物和生活用品。菜青虫用哈达和香口胶回赠给他们,男子们互相递烟,言语不通,但都喜形于色,尘土和颠簸不以为苦。车子一路上向冈仁波齐进发,穿过土色山丘谷地,进入开阔的沙石草地,在热风和颠簸中睡着的人因为平野空旷的感觉醒来了,停车休息片刻,大家下车舒展筋骨。神山凸现在草地尽头的山脉上方,象美女洁白的乳房那样耸立着。大家在三辆大卡车旁边休息,吃东西,欣赏着神山秀影。两个妇女用董莫打起酥油茶来,有人在烧水,用草地拣来的干粪做燃料。水是用大加仑桶从圣湖带来的。有一辆车上有一只外表油腻腻的铁柴油桶,里面却是清水。几个尼泊尔孩子围着他们四个外人,机灵的眼珠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看上去比藏族孩子整洁。一个经常到普兰做生意的男人会几句汉语,告诉傻丫头他们四个人别客气尽管一起用餐。他们来自尼泊尔一个山村,那个坐在一边手里不停转着经轮,表情木讷的老妪是他母亲。介绍他母亲时他的眼中分明流露出挚爱、依恋和自豪。他母亲上下车都是他抱的。酥油茶打好了,每人一碗,然后放炒青稞面拌成糌粑。那男子用手指挖了喂给她母亲吃,老妪的另一只手已经萎缩了。

在山口被他们超过的两只牦牛从旁边经过。一个红衣喇嘛很神气地坐在牦牛上,看上去是为自己的小寺庙到普兰采办东西的。他也下牛来了,正好享用糌粑。男人们还要抽烟,喝一点啤酒,但很有限,没有人放纵自己。傻丫头奇怪地想不知他们在自己村里是否也是这样克制忍让的。

 

在草地上沿着冈底斯山脉相对平稳地驱车一个多小时,经过一个又一个石块垒成的玛尼堆,涉过一条溪流,接近中午两点他们了到达了目的地冈底斯宾馆。确切地说这地方已经成为一个小村落了。宾馆条件很简陋,什么东西都要靠从普兰或狮泉河运来。前来转山的信众非常多,他们大多携家带口,有的开了东风大卡车来,有的开面包车来。旅游者比信众少不了多少,穿着花花绿绿的滑雪衫,背着包。值勤的武警战士心情开朗,彼此开着玩笑,即使嘴唇干裂也照样笑着,并不十分管人。来这里的人不需要人管,他们是冈仁波齐的最自由最忍耐的孩子。荒野里有人搭帐篷露宿,赤身裸体的儿童到处乱跑,他们脸红身黑,缺牙流涕,浑身是土,兴高采烈,不时被吆喝,既不怕冷也不怕晒。藏民拉着牦牛给那些游客当导游。到处是经幡在风中飘动的噼啪声。盛大的山体,在日光云影下变幻着色彩。青烟和白雾在山谷中萦绕,青青草色染着山脚,上面点缀着点点多彩的帐篷。风力发电机高大的转叶轮组群在荒野里舞蹈。牛马和车辆源源不断往来,向西北是门土、噶尔,噶尔就是阿里首府狮泉河,往南是边境小城普兰、尼泊尔王国。草地上到处是旱獭和老鼠的洞穴,下午的烈日下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反倒是牛马粪便的味道让人感到还算那么回事。

冈仁波齐是四教神山。同行的尼泊尔苯教徒们把车子停在宾馆场院里,并不住宿,立刻收拾行装拖家带口地出发了,那最小的孩子只有五岁,大人牵着手走。他们是逆时针转山,跟印度教、佛教和耆那教教徒相反。傻丫头们四个人太疲劳,听说转山对体力的要求很高,他们决定看完落日就洗澡睡觉,攒足劲次日上山。

到傍晚还有不少时间,印度教徒和富裕商人们搭了棚席,在他们自己携带的华丽的坐毯上摆谈饮茶,藏族人做他们自己的事情,或者看热闹,他们是佛教徒和苯教徒。汉族生意人把摊点摆成一条街道,他们赚转经人的钱,高压锅的价格令人惊叫感到受到伤害,但质量却很马虎。他们的心多数偏黑,他们酗酒玩钱,内心没有主宰者,但藏族人虽然不高兴,却也并不十分责怪那些汉人,而是检讨自己偷懒没有从家里把高压锅带出来,他们只鄙视那些跟汉族生意人学样的同胞。几个西方人躺在远处的草地沙砾上晒太阳,帽子扣了脸,露出金色和亚麻色头发,亲近自然,怡然自得。

 

年轻人好动,说好洗澡睡觉,洗了澡菜青虫却提出打牌,于是四人打八十分,脸上贴满纸条,闹到一点钟才安歇。

傻丫头心中装着大卫,躺下就想或许能碰上大卫,他们的关系可能怎么发展呢?她身心疲惫,却暗自辗转,刚开始没有睡稳。后来朦胧中她感到有个喇嘛绕着她的床走了一圈并叹了口气走了,然后是冈仁波齐在晨光中呈现,正中间从山顶往下垂直延伸着一条积雪的裂谷,山体柔和丰腴,宛如生殖之门,令人相思,唤起沉潜在意识深处的在子宫中度过的温暖岁月的记忆。她紧紧地团住了身子,呼吸变匀变轻,直到听不到一点声息。

 

19

 

从山口拐进幽暗的山谷,迎面一座大玛尼堆。转山道前方的山梁上方,美丽的冈仁波齐在晨光中呈现,峰顶上的旗云蒸腾上升,积郁不散,仿佛终年积雪的神山蕴藏着巨大的内热。傻丫头注意到了神山中央那条裂痕,使神山形状如同女阴,她全身升腾起温暖的爱意,潜藏的意识被触动,一种崇拜的冲动让她很难自制,她悄悄流泪了。

“歇一下吧。”在玛尼堆旁边,老鱼说,“接着就转山了。”

“你哭了?感到孤单?”菜青虫问傻丫头。

“我就觉得你心里藏着事儿。”刀锋战士冷峻地说。

“八成失恋。”老鱼笑道,没心没肝的。

藏族向导说:“转完山就好了,神山包医百病呢!”他是个黑红脸膛的中年人,叫巴桑,牵着牦牛,牦牛背上是他们的背包行李。

傻丫头一时无法解释自己的情绪变化,她凝视着神山。众人都随她目光眺望。她问大家:“我们为什么要来转山?我们信仰什么呢?”

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但都答不上来,陷入深思。

 

一个匍匐转山的藏族老人从对面经过,他是转完神山出山谷的,在玛尼堆边做了最后一个卧姿,神情麻木地坐起来,抖抖索索地解下背上的布包袱,取出一只青稞面油饼子,掰了咬嚼。他的氆氇在膝盖和手肘处都磨破了,渗着殷红的血渍,头脸身子都是土。在十米外休息的是一家尼泊尔人,妇女让小孩子给老人端来一碗酥油茶。老人呆板地致了谢。

刀锋战士第一个从牦牛背上取了自己的背包背上,并把菜青虫的那个小包掂在手里说“走吧”。傻丫头和老鱼都取了自己的背包,对巴桑说:“请你带路吧。”巴桑微笑,牵着牦牛在头里走,哼起藏族民歌来。牦牛尾巴甩着驱赶着渐热的气温中活跃起来的苍蝇,它奇怪自己忽然轻松了。

 

在漫长的相对平缓的一段路上人迹变得稀少,道路蜿蜒在绿草黄花碎石之间,早晨一同出发的人群多数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他们只是赶过几个匍匐转山的信徒。山路越来越陡峭,所谓的道路渐渐变成乱石堆。他们已经到了走不过十步就要休息的地步。气喘如牛的成语在这里不对了,那头牦牛气定神闲地攀登着峭壁,一步不乱,他们却连坐下都不敢,靠着山石,背包也不敢放下来,否则把背包重新上肩就可能耗尽刚恢复的一点体力,坐下去可能就站不起来。彼此不说话,说话也听不见,耳朵生疼,耳膜感觉绷紧,喘气的声音轰轰如雷。他们彼此用眼神诉说着困苦和鼓励。气温下降得很快,四围山色变得阴寒灰冷。山顶在哪里?山顶在哪里?菜青虫碰碰在最后押阵埋头走路的巴桑,用手指向上方,满脸焦虑,嘴唇乌青,脸色黄白。巴桑咧嘴一笑,用手比划还有一半,菜青虫软着倒下去,巴桑扶住,刀锋战士回身抱住她的腰。巴桑把刀锋战士手里的背包放到牦牛背上,刀锋战士扶着拖着菜青虫向上走。在一个隘口老鱼拉了傻丫头一把,然后两人一起把菜青虫拉上去,刀锋战士在下面托举。

终于到了顶上,其实不是山顶而是相对平缓的山谷。汗水湿透内衣。山道中经幡在阴风中震颤,阴翳中雾气飞驰,漠漠灰烟笼罩四围,方向莫辨。他们如此贴近冈仁波齐,但冈仁波齐却深藏不露。巴桑把牦牛牵到一块岩石旁令其卧好,四个人把背包放下,靠在牦牛背上,目光散淡无力,再无半点力气。老鱼拼命喘气唱道:“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三个人脸上肌肉都略松一下,傻丫头象征性地用拳头敲了下老鱼的大腿,真有你的。山顶上还有一些人在跪拜神山,在小憩。

巴桑从一只皮袋子里掏出一团事先拌好的糌粑,示意给他们吃,他们每人捻一点放在嘴里含着。巴桑自吃一半,另一半塞给牛吃。牛用舌头舔去。巴桑再次掏出一团,他们都不吃了,就又与牛分了吃。该走了,要不到不了宿营地。转山路总共五十七公里至少需要两天才能走完。他们艰难地站起来。巴桑要把包都放牛背上,但他们坚持相互帮着把包背好,连菜青虫也背上了小包。巴桑很过意不去。

刚走几步,一个同样牵了牦牛的男人跟巴桑打招呼,很激动地说着话,用手往后指。两个武警战士催他快走,他的牛背上行李中有只紫红色的大背包,傻丫头觉得很眼熟。

“有个你们汉族的女子去给乌玛女神当侍女了。”巴桑严肃地告诉他们,“唉,真有福气啊!”

众人面面相觑,傻丫头含着泪:“是她!我们在八郎学住对床的。”她记不起她的长相,那副有很多螺纹的眼镜!她的嘴唇有点外翻,仿佛欲言又止。独行女士。那杯红糖水。冈仁波齐。

冈仁波齐在阴霾的云雾中不肯现身。深长的峡谷中青色的闪电亮过,片刻穿来沉闷的雷声。细细的水珠中夹着雪珠和细小的冰雹,打在他们脸上,生疼,打在羽绒服上,淅沥作响。腿上肌肉如火烧。走吧。你无法窥测神意,只有爱她。

下午走出阴霾的云雾,回到灿烂的阳光下,汗水很快又滋生出来,脸被晒得红痛。

 

他们四个人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来到宿营地。晚上八点钟,太阳偏西,天空颜色变的灰冷,但云彩却涂上黄色,象碘酒药棉。冈仁波齐雪峰巨大的反光把宿营地笼罩在空灵的金黄色氛围里。藏族人和对面过来的尼泊尔人在石头上用高压锅烧水熬茶,女人们咕嗵咕嗵打着酥油,男人搭好帐篷,蹲在旁边闲聊。悬崖边是石头垒成的厕所。一个瑞士青年被痢疾折磨着,高大健壮的身材瑟瑟发抖,尼泊尔人照料着他,扶着一趟趟上厕所。那些尼泊尔人正是他们在圣湖碰到的那群人,见了面非常高兴。他们在山上是第二个晚上了,因有老人小孩,走得不快,也并不着急。老鱼送给那个发着烧的瑞士人一些特效中药胶囊,很快就止住了泻并退热,尼泊尔人很感谢,又赠给他们吃的,并给热水泡方便面。

 

菜青虫静静地靠在傻丫头怀里,他们观赏着神山最辉煌壮丽的时刻。正在搭帐篷整理卧具的刀锋战士也停下了手头工作,看着神山出神。巴桑在一家藏族人那里喝青稞酒,那家人有十几个,带了很多生活用品。有两只驴子。两个老人在转经轮。

冈仁波齐明亮的底线上升了,颜色转成橙色。山顶上方青白的天空上贴着紫色的鱼鳞云。天空往下渐渐由青色到灰色,那灰色里有着红晕。西天的云影使投在冈仁波齐山麓山上的日光如同一场野火,在幽蓝的世界里倏然向东迁移,点燃远处褐色的山梁,渐远渐灭。

……冈仁波齐只剩下鲜红的雪冠了,世界庄严而苍凉。这个角度已经无法看到那甜蜜相思的生殖之门,呈现在眼界的正在变成暗红的半球却宛如男根的冠极,让人心跳耳热,期待而又恐慌。两个女孩并未联想到这一层面,但傻丫头却唤起对大卫的刻骨思怨,而菜青虫幽幽地说:不玩了,找个可靠的男人老老实实过一辈子算了。

……那暗红的雪冠越来越小,变成紫色。刀锋战士跪下了,他高傲的心被自然的奇景折服。老鱼佝偻着身子,怀抱他那泡了几包方便面的特大搪瓷缸子暖着,他打破沉默:“这天怪冷的哈,开饭喽。”

……冈仁波齐沉浸在巨大的阴影里,温厚坚韧。青色的天空亮起第一颗星星。

 

天色蒙蒙亮时他们都起来了,寒冷使他们无法安睡。帐篷内壁凝结的水珠流下来。他们穿好衣服,捂在睡袋里,相互依偎着。

“你说,咱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菜青虫问刀锋战士。

“呵呵,后悔啦,可是你发起的。”老鱼说。

“这是生的宿命。”刀锋战士说。

“是啊,怪,怎么谁都没有犹豫一下,大家立马就出发了呢?”菜青虫想着说。

“是爱的召唤!”刀锋战士说。

“或许只是对西藏风光的贪恋吧?这叫见异思迁。”老鱼玩解构已经成习惯了。

“不无道理。但一天转山下来你感到的仍然是贪恋吗?”刀锋战士问。

“有种感受说不出来,但决不是疲劳。”傻丫头说,她有点鼻塞。

“是啊!”大家同意。

“你是为什么来这儿的?”菜青虫问傻丫头。

“因为爱一个人。”傻丫头说,“可见到冈仁波齐,我就怀疑是否仅仅是因为爱一个人才来的。”

“我看到了真正的苦难,和苦难中的平和,那转山的等身长头。”刀锋战士说,“支撑他们的精神力量是什么?”

“咱们八成也是带着自虐的深层愿望来转山的。”老鱼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普通人人性升华的途径。承担和付出越多,越感到高尚。”刀锋战士说,“而我们这些现代人享受惯了。”

“是啊!冈仁波齐让我明白,爱一个人,就只有彻底的爱,全身心地关注和给予,任何索取都是不忍心的。冈仁波齐的宁静也让我明白物质的爱有生有灭,而精神的爱才能永恒。我想冈仁波齐使我坚强豁达了。”傻丫头说。

“被你爱的人真有福气,但愿我老鱼能碰到你这样的美眉。”

“我认为傻丫比她爱的那个人更幸福。”刀锋战士看得更深一层。

“我也觉得心里有一种很踏实很强大的感觉,不象在成都时整天觉得苦闷无聊甚至跟人去吸大麻。”菜青虫说,“我回去得换一种活法了。我想打一份工,自己养活自己。”

“到长沙来吧。”刀锋战士向她表白,伸过手去。菜青虫握住他的手,暗地里脸红了,撒娇道:“哼,你到成都来!”

“你该换个环境。”刀锋战士说。菜青虫要抽手:“我过去的生活比较凌乱,你介意了!”

“你的心不乱,只是空而已,我会占满了它的。”刀锋战士紧紧握住她的手。

傻丫头被感动了,也伸手捂住他们俩的手说:“祝贺你们!冈仁波齐作证,你们会幸福的。”

“我靠!祝贺祝贺,”老鱼笑嘻嘻地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你们俩,呵呵!我有火腿吃喽,要两只,嘉善牌的!”也把手盖上去。

“没听说过!”

“我们家做的。”

 

次日中午他们疲惫地经过一段悬崖,俯视远处山谷有一小片青暗的湖水。巴桑说那就是乌玛女神沐浴的池子。傻丫头跪下来,生硬地磕了个头,大姐,一路走好。巴桑说那个女子不雇向导,独自往神山上走,可能迷路了,下面人看见时已经很晚了,只剩下一个移动的小红点。大家拼命喊,她不理睬,但没人敢上神山追,怕亵渎神明,就到山下找武警。武警在雪线找到她的背包已经是第三天了,乌玛女神收留了她。“冈仁波齐,你能让一个普通人功德圆满,愿你也照亮我的前程,为我指点迷津。”傻丫头暗自祷告。

夜晚受冷加上疲劳和连日来的心情忧郁,她感冒了,到下午太阳一晒就头疼欲裂,开始发烧。老鱼用维生素C片和康太克给她压着。巴桑把她扶上牛背,其他三个人拼命加快脚步。在高原感冒是很危险的,容易转为肺水肿而抢救不及死亡。但攀登卓玛拉山时道路陡峭,她仍然必须坚持步行。而最后的路竟然那么漫长!傍晚八点半回到冈底斯宾馆,从牦牛背上扶下傻丫头,她就开始高烧并咳嗽,支持不住,神志昏迷了,情况危急。

老鱼发现宾馆外面停着一架军用直升机。

 

20

 

 

打开门,一阵阴霉之气涌出。牦牛头骨在阴暗中观察着他们。拉开窗帘,午后的阳光炽热,蝉鸣声是夏天的符号。从高原回来的人,总要头晕和热血冲动一阵,红扑扑的脸如同上了胭脂。

傻丫头的感冒稳住了,过几天就会痊愈。大卫的电视短剧被搅了,他扔掉不少钱,也失去了伊芙。伊芙差点在冈底斯宾馆自杀,多亏了达娃和多吉帮忙才平息了下去。

洗完澡,傻丫头在床上呼呼大睡。大卫独自坐在电脑前,查阅并回复自己的邮件。傍晚出去买菜,回来做饭,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为傻丫头熬了鸡汤,在冰箱里储满了食物。

晚上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大卫把自己生命的热力一波又一波地传输给病中的傻丫头。他变的不说话了。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要语言,他们不再依靠语言来交流。

随后的一个月里他们很少出门,傻丫头只跟家里报了一次平安。他们把电话拔了,手机关了,天天赤裸相拥。客厅里轻轻回荡着恩雅的《Mey it be》,他们把自己放纵地沉浸在遥远的氛围里,仿佛比翼飞翔在冈仁波齐的云海里。在他们不曾注意的时候,初秋的消息已经悄悄传遍北方。

大卫的头发大量脱落,形销骨立。他几乎丧失了睡眠,也渐渐清空了记忆。

 

开学报到前夜,傻丫头从迷梦中起来,空调吹出的声音极轻,恩雅只剩下磁碟的咝咝声了。她感到冷,身边是空的,赤裸的身上只覆着一件大卫的衬衣。她把衬衣穿在身上,站起来去找大卫,肉体的余温也从床上倏然升起,消失在空调换气扇里。她没有影子,她飘进幽暗的客厅。

大卫盘坐在那块康藏风格的地毯上,头发已经落尽,形同入定老僧。他们最后一只苹果悬浮在空气里,大卫用亮晶晶的泪眼盯着它,目光托举着它。对面墙上的冈仁波齐神山明亮如同光源,使幽暗的客厅熠熠生辉。那枚果实在轻轻颤动,但节奏分明,仿佛在向大卫讲述着什么,间或有所停顿,茶几上的果盘里浮现出一张苍白冷艳的脸庞,带着恼怒的表情。疯丫头裸体从沙发上坐起来,轻盈地从身边经过,走进卫生间,她的表情既幸福又伤感。我总是输给你,老四。她走过时说。朦胧中耳边响起伊芙绝望的声音:大卫,大卫啊!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她依稀想起当时大卫正抱着她跑向直升机……

“去洗个澡吧。”当大卫开口说话,那最后一只苹果就扑地掉在盘子里,丧失了神性。冈仁波齐渐渐黯淡……

傻丫头依言进入卫生间。骨髓中的寒气促使她决定好好泡一下。她放好温水,躺了下去,疯丫头说我来给你搓背,老四。我只配给你搓背,老四。她哭了,美丽绝伦的裸体,坐在浴缸边上。傻丫头感到自己睡着了。

醒来,晨光从百叶窗照进浴室。水凉了,满缸殷红,她吃惊地跳起来,水淋淋地。一把可疑的刀片放在浴缸边缘。她检查手腕,没有伤口。她慌忙放掉水,冲了淋浴。在盥洗台边察看自己的脖子,感觉光洁细腻,而镜中的那张脸是多么端庄而又娇柔,象精瓷观音,没有雀斑,没有青春痘。她的乳房坚挺浑圆雪白。她听到敲门声。

 

她打开门。大卫进来了。他看上去很疲惫,眼睛满是血丝。但头发脸面都精心修饰过了,穿着一件鳄鱼T恤。他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东西已经帮你收拾好了。先吃点早餐,然后我送你。”

她感激地点点头,走进卫生间洗漱。她注意地看了看浴缸,那里没有刀片,浴缸擦得极干净。刀片在心里,她叹息了一声,心口有点堵。晨风从百叶窗吹进来,颇为凉爽。

 

“你什么时候上班?”在公交车站傻丫头问大卫。

“我辞职了。”大卫淡漠地说。这个大卫苍老憔悴,已经有了白发,他裹在名牌衣服里,象社会上的一般的白领男士,缺乏吸引力。

“哪你今后怎么办。”傻丫头觉得问得多余。

“不知道。”

“我们还联系吗?”

“等你毕业再说。”大卫笑了笑,拍拍傻丫头的脸颊。

车子来了。大卫把拉杆箱交给傻丫头。车子启动。大卫转身消失在人群里。面对蓝天虚空,傻丫头默念:我爱你,大卫,我爱过你。

 

回到学校,姐妹们没有夸张地拥抱,而是在校外餐厅拼了一桌酒菜,诉说离别之情。疯丫头不再用英语说话。傻丫头说自己去了趟西藏,差点把命丢了,大卫救了她。但她跟大卫结束了,谁也不欠谁了。说话口气就跟下课似的。大家表示惋惜,并敬酒表示安慰。傻丫头看上去酒量大增。疯丫头不敢看傻丫头,她直觉傻丫头洞悉她的谎言但宽恕了她,她显得忧心忡忡。二姐跟男朋友去了趟海南岛,他们的关系经过双方家长认可了。大姐的男朋友在澳洲定居了,她一毕业就要过去。小胖妹打了一个暑假“暗黑世纪”,已经确立魔公主的地位,有许多发展前景良好的王子开始追求她了,一家网络公司给她寄来聘书,可她决定好好学习,顺利毕业了再说。大家问疯丫头在北京过得怎么样,她期期艾艾说碰到一个美籍华人。大家催她快说,她却哭了:“我并不喜欢他,他有老婆孩子。可他特别缠人,痛哭下跪什么都来。他追到学校来了,不停打我电话,我只好关机。”大家说别怕,我们大伙给你撑腰,撵他走人。说干就干,当天晚上一伙女生把那个胖胖的满脸通红的可怜虫从招待所逼上了出租车走了。

“事儿帮你办了,你可能也招惹人家了。”大姐看着出租车远去,对疯丫头说。疯丫头默然,依然看着出租车远去的方向,眼神落寞惆怅,那边只有夕阳。大伙就悄悄丢下她回去了。傻丫头走几步,想想,返回,挽了疯丫头的手:回吧老三。

 

九月十一日。一个披着宗教狂热外衣的利益集团劫持两架客机撞毁了纽约世贸大厦,犯下反人类的滔天罪行。老鱼却兴高采烈地给傻丫头发来短信庆贺,傻丫头威胁他要跟他绝交。她参加了少数学生自发组织的悼念死难者的活动,而小胖妹参加了另外一些人的庆祝活动。其他人忙自己的事情。疯丫头又住到城里去了,三个月后竟突然退学跟那个刚离婚的美籍华人结婚并飞赴美国,让大家很义愤了一阵。时间不停地流淌着,消弭并创造着悲欢离合。傻丫头在那次悼念活动结束后心情抑郁,打电话给大卫,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

“他到西藏当喇嘛去了。请问你哪位?”

“我是他学生。您是?”

“我是他前妻。你是叫田甜吧,他有五百块钱要还给你,我没工夫给你送过来。他给我撂了个烂摊子。唉,真是!”

“没什么,问个好。那钱就算了,他不欠我什么。”

“你要没空进城,我就托人给你带过来吧。”

 

傻丫头一心一意刻苦用功,自学了建筑学课程,并对房地产发生兴趣,偷偷到商学院听课。院长知道后说这孩子心真大,心想也跟大卫一样难留啊。寒假回家,父亲已经当选为副市长,分管科教文卫,而母亲则患糖尿病住了一段时间医院。父亲整日长吁短叹,很少出门。春天回到学校不久母亲就泣不成声地打来电话,父亲离任审计出了问题,牵连出来许多事情,检察院批捕了,家给抄了,连自己的存款积蓄也被没收了。傻丫头象挨了一记耳光那样懵了。她后悔由于自己任性没有早点出国,悄悄哭了几个晚上,平静下来,父亲毕竟是罪有应得。她下定决心,要挑起这个一夜间一贫如洗的家庭的生活重担,母亲的意志已经垮了。

毕业实践前她找到院长,如实地讲了自己家的情况。院长很同情,给她一份推荐函,让她到上海找国内知名大广告商极地广告求职,那边的老总是他九十年代初培养的高徒。她给老鱼发短消息,请他到火车站接她。

老鱼回电话告诉她昨夜央视文艺台播出了《冈仁波齐的启示》,并附带对女作家伊芙的采访。播出时间是凌晨,几乎没人收看。他是在网上看的,点击量不满一千人。中间有大卫身披袈裟在佛前俯伏的特写镜头,他在哲蚌寺修炼,剃了须发,若不是旁白介绍根本认不出。电视制作得很精美气派,大卫署名策划,伊芙是编剧,版权属于自治区电视台,导演是多吉。西藏旅游局一位官员声称该片将有利于开发阿里地区旅游资源,拉动西藏旅游经济更上台阶,推动自治区经济发展云云。

生活在继续。

 

2002720日写作于郑州黄河路某大院

20021028日完稿于昆山硅湖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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