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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仁波齐的启示(1)

作者:颜浩    转贴自:本站原创    点击数:5806    进入部落        

1

 

2001年元旦前夜,一个二十一岁的小女生跟她同宿舍的一帮姐妹们在闹市区的极地舞厅蹦迪。这个小女生外号叫傻丫头,一头长发分成两股,用大红橡皮筋扎了,搭在胸前,上身穿粉色毛衣,肥大的牛仔布工装吊带裤套住瘦小结实的身体,饱满的胸口挂着三星红色小方盒,兜兜里装着棒棒糖和巧克力。她眉间疏阔,眉毛纠结成一条黑线,眼睛老也睡不醒的样子,嘴唇厚厚地撅着,小小蒜头鼻子一团和气,透着忠厚内秀。五官搭配起来却也有种动人的翰墨之气,让人怜爱。傻丫头思考问题的方式常跟别人不一样,一说出口来人家就说:呵,真是个傻丫头!真名叫田甜,小名甜甜,来自南方某省一个小型城市,在河东大学艺术学院艺术设计系读三年级。

受蛊惑人心的广告影响,她们来参加了“极地狂欢夜”,庆祝新世纪的来临。她们一个个都跳得很疯,汗透内衣。十一点舞会进入高潮,DJ象受难的圣徒那样把自己扭成了一根天津大麻花,频闪如漆黑夜空的闪电,把魔鬼的脸谱连续高速暴光。姐妹们象是吃了摇头丸发作了,特别是小胖妹一头红发摇成毛绒绒的圆球,皮夹克在闪光中如同蓝色铠甲,而二姐善弹钢琴的长长十指在空间抓捞如同魔爪,外号疯丫头的三姐跳成牵线木偶状,这景象给了傻丫头异样的刺激,她忽然停下来,脑子里那根怪筋转了向,她失去了狂欢的兴趣,感到无聊甚至恶心,觉得这是多么滑稽的游戏啊!这世纪狂欢跟食堂的舞会到底有什么区别?多么缺乏吸引力的世纪末!她想到自己一不小心就三年级了,除了上课睡觉吃零食蹦迪以外没什么经历简直白活了,两年半来日子就象拷贝好的程序一样乏味重复。她极想找个陌生的地方好好哭一场,这世纪末应该寻找从未经历过的变化。就象任何一个任性的姑娘可能做的那样,他不跟姐妹们打招呼,悄悄披了自己的短风衣,罩上帽兜就出去了。她这样做并非第一次,她的古怪举止大家已经习惯。不理解也是一种理解,她们宿舍有条公共原则叫“信任第一”。

一个人来到寒冷的大街上,薄薄的雪在运动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入夜下了点小雪,已经停了,人行道被踩得斑驳陆离。大街虽然冷,但华灯璀璨,车水马龙,令人振奋。傻丫头自问:这么美好的生活我能分享吗?她象一只掩盖行踪的夜行小兽或者低调的哲学家,静悄悄地走过了一条街。街边出现一家咖啡屋:冰原咖啡。这冷感的名字很投合她的心境,她进去了。她是第一次进咖啡屋。

坐在临街的散座小桌旁,她要了杯“薰衣草”,试着让自己静一静。她闭上眼睛,奇怪自己为什么失去了哭的冲动,眼睛里干干的,而疲劳却从脚底板升腾起来并弥漫向四肢百骸。她觉得如果任由疲劳摆布,失去这份由环境带来的幽雅心情,甚或瞌睡过去,那是愚蠢和稚气的行为。她打了几个呵欠,开始努力而不事张扬地喝茶,中间跟侍应生要了包面巾纸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自从十二岁长成小荷尖尖的少女,在多彩的梦想中进入高中,一晃八年多过去了。她属于少数随随便便就通过了高考,以至于父母整天抱怨没有好好填报志愿上北大清华而唉声叹气的那种孩子。她是从收集美少女卡通贴纸开始喜爱上艺术的,她拒绝了父亲让她直接出国上工科大学的安排,来到了北方,进入了自己喜欢的专业。离开父母的日子里,多年来胸口的棒棒糖和巧克力就是她忠心的卫士。当女生边走边吮着棒棒糖的时候,即使在打手机,她的成年人生活仍然没有开始,或者至少看上去还没准备好,一般的男人不会去碰她。可是在20001230日夜,在“冰原咖啡”,它们显得多余了。在盥洗室里她把橡筋捋下来,让一头飘逸的秀发披在肩头,然后拉上了外套的拉链。她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是个美人。

回到座位上时她看到了自己的孤单。三两对情侣在角落里温馨而无声相拥,红烛小小的火苗在酒杯里闪烁着爱情的光泽。傻丫头的位置在临街的大玻璃里边,街灯把她幽暗的灰色亚麻布座椅抹上了一层乳白色的寒霜,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

她抿了口茶,抬起头来观察周围,她惊奇地发现左侧隔着一张桌子端坐着一个男人。男人背对吧台和大门,她进来后扫过一眼但没有在意。那男人脸朝左转,侧对着玻璃外的大街,一动不动,仿佛蜡像。他刚才就是这个姿势,没有变过。他面前的一杯咖啡没有丝毫热气,他在那里多久了?她忍不住仔细地端详他。

他长着一头狮鬣般卷曲的披肩长发,刘海向两边自然分开下垂,掩映着宽广丰隆的前额,浓眉如剑,细长的眼睛闪着亮光。在街灯照耀下,他的脸颊上有两行分明的泪痕,他怎么了?他不眨眼,不擦泪,厚实的眼袋如同蓄水池,从里面还在不断地汩汩流出泉水来,那水经由浓密的胡须滴在桌上,吧嗒,吧嗒。他的鼻梁直而亮,绵密的唇须下是厚实而棱角分明的嘴唇,此刻紧闭着。他穿着藏青色羊绒休闲短风衣,那质地看上去高贵,有尊严感并且亲切。他右手支在膝上,左手肘搁在桌上,手中夹着一支烟,烟早已燃尽,而灰烬保持原来的形状,似乎点着后只吸了一口,就再也没有动过了。他叉开双膝,以这样的姿势坐着,坚硬得超过大街对面银行门口的石狮子。这个神秘的无声饮泣的男人是那样地怪异而俊美,傻丫头心仪神往,无法释怀。多美的男人!我要爱就爱这样的男人。他为什么流泪?他看上去高贵富有,刚强威严。他或许为女人和爱情流泪?要是让这样的男人为我流泪,那样的人生才真叫酷啊!她收回了目光,却又忍不住再转向他,但他似乎毫无觉察。傻丫头幽幽叹息,希望引起他的注意,而他依然如故。要不是那流泪的闪光,傻丫头真的以为他是咖啡店为招徕顾客而放置的蜡像了。

在黑暗中,傻丫头的脸开始发烫,也许是室内暖气充足的缘故。她看了看手机,夜光时钟显示已经十一点五十八分了。此时她的父母,那两位守护神在遥远的南方,此刻一定睡着了,而电视机还开着,演员们准备开始夸张地倒计时了。两分钟以后,按照虚龄算法她就二十一岁了,但二十世纪最后的两分钟短得令人遗憾。

楼顶上一支提前升空的焰火打破了沉默,把对面的银行大楼映成了亮绿色,隔音很好的玻璃屏蔽了炸响。须臾,新世纪到了,满世界欢腾起来,室外夜空无比绚烂,美丽的焰火到处开花。沉闷的炒豆声从厚重的玻璃门中挤进来。咖啡店里有人喊叫了一声,听到碰杯的声音。一对情侣相拥着推开大门出去,那声浪一下子灌了进来,随即消失在座位之间。那对情侣在大街上张开双臂作飞翔状,或许在喊出他们的海誓山盟,然后紧紧拥抱,专注地互吻。傻丫头被感染了,她做出了不寻常的举动。她走到那个男人身边,递上面纸:“新世纪快乐!把眼泪擦了吧!”

男人终于动了,象一个生命体呼应另一个生命体的信号,他转过脸来,用支在膝上的右手接过面纸,慢慢擦干泪,这时左手里的烟灰掉在了桌上。傻丫头再抽一张面纸帮他收拾干净桌面,并擦干了玻璃桌面上的泪渍。男人向她道谢,邀请她同座,要了两杯红酒。

“新世纪好!”他举杯,声音低沉轻柔而饱满,中气很足并充满磁性,并隐含着中年人特有的沉稳达观,甚至是随意。

“新世纪好!”她也举杯,手有点抖,心里说可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小丫头。

他们碰杯,一饮而尽。这杯酒使傻丫头浑身酥软,她从未如此喝过酒,是个没酒量的人。她的心口就象有无数飞蛾在扑击着灯罩,她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场面,只是直直地看着他,鼓励自己要勇敢,再勇敢些。男人把两个人的账都结了。

他们在暗中对视。她仿佛看到了他眼中温暖的火苗。男人轻轻说:“走吧。”顾自站起来,但那身体在侧转中却显出让女士先行一步的信号。傻丫头竟然屈服于这种暗示,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男人又抢先一步为她开门。

他们走到了寒冷的,带着硝烟气味的大街上。偶尔仍有几支焰火照亮街道。男人张开肘部,傻丫头再次屈服于暗示,会意地挽住他,她过去只挽过父亲。她想问到哪去,但又害怕这样问显得愚蠢和缺乏经验,她有点踌躇和尴尬。男人仿佛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并不急着招手拦的士,两人的步子很谐调,但衣着却很不般配。傻丫头意识到了这点,有点自卑。男人身材魁梧健壮,浑身散发出迷人的热力和烟草气息,而傻丫头由于蹦迪出汗的缘故,此时感到冷。男人发现了这点,抽出胳膊把她搂在怀里走。她感到羞臊,同时却发现自己内心的喜悦,不觉嘻嘻一笑,随即挣开,却依旧挽了他。他转脸报以微笑。她只一瞥就慌忙移开目光,心跳砰砰,脸儿重又发烫。

到了一个公共车站,他们站定。

“现在已经没车了。”

傻丫头脸上写着“怎么办”。

“到我家去吧。”

“我不想一个人过新年之夜,但我不会伤害你。你是大学生吧?”他趁她没来得及拒绝接着说。傻丫头脸上写着“我害怕”。她想起在“冰原咖啡”他那止不住的眼泪,一时不知怎么应对,她毫无经验。

傻丫头点点头:“我是河东大学的。”却发现这个回答等同于默认了他的请求。她头在晕,身子发冷。在“冰原咖啡”时接到小胖妹的一条短消息,他们在等她,她回电说不想去了要一个人静一静。他们同班十几个学生依旧在玩通宵,走过去并不远。

她说不清此刻为什么要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但这样的感觉很新奇,甚至很刺激。

“哦,还是校友呢。我十七年前就毕业了。这儿冷,到家聊吧。”

校友的身份缩短了傻丫头的心理距离,她愿意把“聊”理解为安全承诺。一辆出租车靠了过来。

“你夫人不在家吗?”多此一问,傻丫头咬了咬发紫的唇。

 

2

 

出租车带着他们到了城市西区,他们在一处新建住宅区下了车。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路灯光洁白如水。白霜蒙住了雪地上的脚印,只留下轮廓来,夜已经很深了。

“我离婚有五年了。”在开门的时候男人才回答了她的问题。他住在临街的一幢六层楼的五楼。现在转身就走还来得及,傻丫头心里闪过这念头。

当门从身后碰上的时候,傻丫头心里恐惧得一紧。但她不动声色。男人递给她一双棉鞋,象一对肥胖的兔子,只要换上她就跑不了了。听天由命吧。她绝望地换了鞋,一股暖意立刻拥抱了她失去知觉的双踝,使她紧张的心神有所放松。

“饿了吧,我去做点夜宵。你随便坐。”男人也换了鞋,指指客厅,然后进了厨房。正对面与厨房门成90°的墙壁上高处有一只巨大的牦牛头盖骨,犄角向两边舒展,尖端向前向内弯曲,空洞的眼眶仿佛正射出审视的视线。

傻丫头仍旧立在玄关处。她看到鞋柜的上面是玻璃展橱,分成许多格子,首先看到的是正中间大格子里一块柱形天然紫水晶,在顶部木板上的小射灯照射下,内部脉络清晰,荧荧发光,仿佛一个微观世界在发出召唤,让人产生想进去旅行的愿望;它左边较矮的格子里是一只景泰蓝花瓶,富贵清华;而右边是一片观赏纹石,衬着紫黑色座子,优雅而内敛。此外还有一只青铜酒爵、一小根浮雕牛角和玉雕刘伶醉卧青松下。展橱把门和客厅虚拟分割开来。傻丫头移步转过展橱进入客厅,在最近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的黑色树脂漆扶手表面有灰尘,茶色厚玻璃茶几上也是薄薄一层,看起来至少半个月没有客人光顾。茶几下一盘玻璃茶杯,一样蒙着灰,旁边是两本《摄影家》杂志,似乎上一位客人翻阅后顺手丢在那里,而主人从未再想起应该把它们收归到书房里去。茶几下是很大一方地毯,地毯上面有康藏风格的图案和她读不懂的藏文。右侧靠墙是一张长沙发,上方墙上是一幅油画,周春芽的《晚归》,一个面对夕照的藏民和她的羊群的背影。左侧靠墙组合音响上方是巨幅摄影图片,在四围铁灰色的阴沉的雪峰群落中凸现出一座接近半球形状的半边呈橘红色的雪峰,峰顶的旗云向背景形成大片绚丽的晚霞,天空是明净的钴蓝色。这幅摄影作品吸引了她,她注意到雪峰中间部位有一条雪谷,她感到整座山峰生气勃勃,似乎似曾相识,神往已久。

“九一年夏天拍摄的,西藏神山冈仁波齐。”男人用托盘端了两碗热腾腾的元宵出来,放到茶几上。他眼神热烈地注目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然后也注意到了茶几上的灰尘,羞愧地说:“好久没有人来了,瞧这脏的!”他从厨房拿出一块抹布来擦茶几,傻丫头要过去麻利地把茶几和皮沙发都擦了一遍,然后到卫生间洗了手。卫生间显示这个男人很爱整洁,给人感觉很舒服。

“你这房子布置得挺不错的。”傻丫头说,“这摄影也很棒,就是感觉色调偏蓝一点。”

“那是扩印时有意强调了一下,当时年轻幼稚,现在觉得有点后悔,可惜搬家时把胶片弄丢了。”男人说,“看来你是内行,艺术学院的吧?怎么称呼你?”

“艺术设计专业98级,小田。”

“你们院长是我当年的班主任。我叫韦哲,河东电视台摄影师。吃元宵吧。”

“谢谢。”

“世界真小,交个朋友吧。”

“不敢当,我该叫你老前辈才是。”

“哪里,别把我叫得那么痛苦好不好。”两人都笑。

两人吃罢,傻丫头争着去洗碗,韦哲倒了两杯热茶。他把一杯茶放到傻丫头的位置上,然后就坐在长沙发上对着冈仁波齐出神。

傻丫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捧着热茶捂手。

“在关注到时间的时候,我总是无法忍受空虚,比如新世纪。”韦哲轻轻叹息。

“空虚有时来得太突然,措手不及。”傻丫头回想自己从迪厅出来的经过,颇有同感。刹那间空虚的黑洞在客厅旋转起来,她垂首看着茶叶,吹着,小心地置身于沉默的边界。而韦哲却引她为知己似地欣赏着她,并试图利用沉默向那黑洞中投掷事物。

他专注地看着傻丫头,眼神热烈起来,把她的头看得埋在胸前。她变换了姿势,想打破沉默,将右手支腮,左手摆弄起上衣的下摆。她觉得暖气太热,夜太长,刚才的元宵吃得太饱,味道太甜,而心跳得太快。让她脸红还有隐秘的原因,她的会阴部分非常潮湿,她虽然在观看某些影视镜头时有过类似经验,但现在的情况仍然让她吃惊和苦恼,坐着不敢动。她压抑着自己内心深处想被他亲近的渴望,告戒自己要当心这个男人,他应该不是坏人,但肯定在打她的主意,却没意识到自己也在打他的主意。

他啜了口茶,以便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不致太紧张。然后把客厅里的莲花形大吊灯关了,只留展橱小射灯的余光。客厅里立刻充满了神秘和温馨,但危险也滋长起来。傻丫头不安了,她想说还是开灯吧,但目光跟韦哲相接,立刻胆怯了,又埋下头去,双腿下意识夹紧了。韦哲看着她的眼神是亮晶晶的,含情脉脉的。

“休息吧,不早了。”

“……”她软弱无力,甚至站不起来。

韦哲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停留片刻,右手抓住她支撑脸颊的手腕,她不动,昏昏然。韦哲俯身吻她的头顶,她想避开,偏过头,他顺势向下找到了她的唇,湿润、火热而滚烫的唇。她身子在沙发上挣扎了一下,而热吻的药力立刻发作,让她停住了,膝盖定在空中,她被韦哲抓住腕子的右手下意识地勾住韦哲的脖子以免自己滑倒在地毯上,左手却抵住他的脸,试图推开他,又怕伤了他眼睛,不敢用力,反跟抚摩一般。但那长吻是那样地让她心颤,他强有力,固执而又温存,他的气息令人神往,他的胡须里香烟的气味直冲她的脑门。傻丫头对这个让她命运转折的晚上毫无准备,她注定要沦陷。

这热吻唤起了她潜藏的欲望,她渐渐开放自己的口腔,释放暖暖的芳香,把牙齿和舌头都交给他,任他索取她口中甘甜的浆汁。为避免滑倒在地,她左手也绕到他的后颈,两手渐渐用力把他往下拉。他忽然在她脖子上吻了一下,使她吃惊而欢畅地叫了声,全身收紧了。他伸手进入她的膝弯,猛一直腰把她抱了起来,沙发被挤向茶几。

她惊慌地喊着不要不要,徒然无力挣扎着,甚至用手象征性地攀了下房间门框,当她发现自己已经挨着床时,她害怕得牢牢抓住韦哲,闭上了眼睛。她口里仍在呢喃不要啊,但仿佛理亏似的带着哀恳。韦哲用吻使她平静了下来,她的手放松了,她昏昏然失去了意志力,她无法对黑暗中的冒险集中注意力并感到恐惧了。她的下阴肿胀发热,蜜汁濡湿了棉内裤和羊毛裤,还在不断地流出来,她不敢动。她孤单而无助地说:“你答应不伤害我的。”眼角潮湿了。

“我不是要伤害你,恰相反,我们会很快乐。”他声音很轻,语调很真诚,脸色在昏暗的台灯下也很正式,但傻丫头并不看,她浑身所有的毛孔都在听着。但她说:“不要了,让我睡吧,累死了。”她愿意给予信任以继续保持身体和意志的麻痹状态,就这样入眠。韦哲帮她脱下外衣,她稍清醒了点,坚持自己脱了鞋子、裤子,然后是毛衣,她不愿意让韦哲发现她胸口口袋里还装着最后一根棒棒糖。她穿着紧身纯棉内衣钻进暖和的鸭绒被,紧紧地团成虾米状。也许不是坏事,她艰难地想,有点害怕,有点好奇,有点喜悦,有点被俘的伤心,也因过度紧张而疲倦不堪。韦哲脱了衣服躺在她旁边,只是揽着她,却没什么动静。她等待着,打了个呵欠,准备进入梦乡,韦哲把她抱在怀里,她虚弱地接受了,慢慢放弃自己的戒备。

当他的动静把她从迷迷糊糊中弄醒时,她发现自己一丝不挂了,恩咛一声“怎么会这样的”,她摸到韦哲的裸体,本能地要推开已经来不及了。他强力的拥抱让她产生窒息的快感和危机感,她的双腿被他压开,突然,双腿间椎心的疼痛让她不顾一切地大叫一声“妈——”,就昏厥了过去。

 

自鸣钟敲了四下。她被唤醒,傻丫头睁开眼睛,橘黄的床头灯下,她发现自己被这个叫韦哲的男人拥在怀里。他眼中含着泪花,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下身的钝痛告诉她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悲伤袭上心头,她呜呜痛哭了起来,悔恨满腔。他更紧地拥抱她,安抚她,甚至有点慌乱。

“放我走吧。”

“你需要好好休息。”

“你强奸了我。”

“不,但是……”

“你欺骗了我。”

“对不起,我以为……”

“你是流氓!”

“我不是。我会爱你的。”

“你是骗子。”

“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你让我恶心!”

“我会让你幸福的。”

“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呜……”她嚎啕大哭起来。柔软的腹部变成坚硬的石头。她哭成泪人,绝望到了极点。

他不知所措了,只能把她一再蹬开的被子拉上,好言好语地哄她。她哭泣的高潮慢慢平息,只剩下嘤嘤抽泣,象灵魂执拗地逃得很远,在黑暗的边缘徘徊,或许会跳入黑暗。他熄了灯,让黑暗把他们限定在温暖的被窝里,把她限定在他的怀里。最终,她象个孩子一样睡着了,并不知道韦哲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

 

3

 

第二天上午傻丫头醒过来,发现床头柜上托盘里放着一块蛋糕、一杯牛奶和两把钥匙,牛奶尚有余温。一张纸条上写道:“小田,我上班去了。钥匙是这套公寓的,欢迎你随时来,让我们彼此多些了解。我的电话:********,手机:***********。韦哲即日。”

她虚弱地躺着,浑身酸痛,疲惫极了。厚实的绒布窗帘拉开一条缝,上午的阳光泄泻进来,空气中悬浮的小颗粒灰尘静静地反光,因反光而显得膨大数百倍,可被肉眼分辨。下方是两张布面沙发圈椅,她的衣服在其中一张上,叠放整齐了。床的对面墙上是陈逸飞的《吹箫的女人》,那精致的手腕在幽暗中发着白光。她意识到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这是令她屈辱的地方。她揭开被子时发现了被单上干涸的点点血迹,大腿根部也有一丝凝固的血瘢。她下意识用指甲刮了一下,就下床飞快地穿上衣服出去,没有理会早餐、纸条和钥匙。在碰上防盗门的刹那间,她满心痛苦地想起一张男人的脸,一头狮鬣、络腮胡须,浓眉,长眼,直鼻,饱满的嘴唇,温和、忧伤的表情,她屈辱的泪水又掉了下来。她立刻擦干净,她要用一生来恨这个叫韦哲的男人。她走到大街上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到哪里坐车,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看时间,触到棒棒糖,取出扔了。

已经是元月一日上午十点钟了。晴朗无云,但风不小,除了路边下水道处有小小雪堆和几片落叶外,街道一尘不染,没几个人。

 

傻丫头以一种忧心忡忡的姿态度过了两个星期,独来独往,不理睬任何人。红发小胖妹嘀咕道,傻丫这回神经错位得离谱了,肯定有事!大姐就问傻丫头怎么了,傻丫头回答没什么,复习考试啦!可连续两门考得都不理想,连平时成绩水平都达不到。她接听父母电话时变得很没耐性,不象从前那样跟妈妈能磨一个小时,让急着要跟男朋友煲电话粥的二姐象匹狐狸似的围着转:快点撒!你不能用手机吗?跟老妈子有什么好黏糊的,恋母情结哪,真是!

傻丫头每天傍晚晚饭前都要爬上校园里的蓟山,坐在山顶松风亭里看着城区落日出神。寒风凛冽,她戴着绒线帽子,裹了围巾,袖了手,穿着大头鞋,依旧冻得脸色发紫。积雪山道上登顶的脚印必定是她的,这个万人大学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在冬天登上九层楼高的蓟山顶看落日的了。城区的高楼大厦和漠漠烟尘使落日变得非常巨大。她静静地回忆那夜发生的一切,思考着韦哲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回味自己当时的感受,自怜着,哀痛着,悄悄哭泣着,憎恨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委屈化解了屈辱,哀惋代替了哀痛,自卑变成自怜,憎恨化做怨恨,痛楚就象冈仁波齐雪峰那样凸现出来,在夕阳的抚慰下产生凄美,而凄美中终于生出思念和向往来。她消瘦了,视力也感到下降了。四个星期后,放寒假前,她终于决定要去见韦哲,她要问问他是不是真的爱她。

 

“你好,河东电视台,查号请拨零……”

傻丫头拨零,她在学生公寓公用电话间里。

“你好,请讲。”甜美的女声。

“我找韦哲。”

“你是谁?”那边电话里悄悄嘀咕“又是个女的找”,旁边可能还有人。傻丫头啪地挂断了。她呆立半晌,直到外面有人催。

她向疯丫头借了一套职业西装,请她帮她打扮,要显得很成熟的样子。疯丫头是姐妹中很有个性的一位,因为英语特别好,时常到一些外资驻华商务机构去打工,因此有这些行头。她人很漂亮,来自华东小镇,名叫计秀英,刚报到住进宿舍就宣称四年读书期间在校园内只讲英语,请群众监督,自我介绍“I am Showing(我是秀英,而英文听上去意思是‘我在表演’)”,大家捧腹叫绝。好在她们宿舍的几人都是文理科考生而不是艺术类考生出身,中学英语底子过得去,大家交流基本没什么障碍。疯丫头到食堂打菜得让二姐或傻丫头翻译给大师傅听她要哪个菜,时间长了那卖菜的几位大师傅居然也能用英文叫出菜名来,让外籍教师大感方便。

Why(为什么)?”

“甭管。晚上替我罩着点,不回来了。”

大家都担心地看着她,但根据“信任第一原则”没人多嘴了。

到达西区时天已经黑了。

她鼓足勇气按门铃,无人应。她绕着楼看,五楼靠街的公寓没有一点灯光。她懊悔没有把他的电话和手机号码记下来,无法跟他联系,她感到自己的行动有点卤莽,她甚至连晚饭也没吃。

她在大街上闲逛,决定等等他。在街对面德克士炸鸡店随便填了只汉堡喝杯热饮,在花店里增长点鲜花知识,在书店里看会书,冬天商店打烊早,大约十点她只好又回到了街上。按铃,绕着看,还是老样子。

她深深叹口气,冷得瑟瑟发抖,决定回去。站在街边伸手拦车,一辆没打空车灯的的士正好停在身边,她准备上去拉前门时,后门开了,一个男人从后门钻出来,正是韦哲,他们彼此错谔。韦哲开了后车门,接着出来一个脸色苍白冷艳绝伦的高个子女人,戴着狐皮帽子,宝石耳坠,穿着裘皮大衣,足蹬长靴,香气袭人。傻丫头心慌意乱地自己拉开副驾席前门,急于逃跑似地坐了进去,却回头看他。他欲言又止,那女人瞥了眼傻丫头,拉拉他的手臂。傻丫头碰上门,车子启动。反光镜里他们一起走向居民楼。傻丫头的心穿过出租车底盘掉到了车轮底下,被碾烂了,糊得车胎上一片肉酱,在马路上拖出长长的印迹。

 

4

 

寒假回到父母身边,这个被抽空的小人儿躺在床上不肯说话,瘦下去。

南方的春天来得很早。年关将近,树木已经绿意盎然。一个绿色的年轻人来看望她了,他是她中学时代的团支部书记,在某陆军政治学院读书,姓周。三年不见,小周变的黝黑英挺,瘦高的身材在南方不多见。他一笑露齿,显得既憨厚又机灵。傻丫头家人都非常喜欢他,除了父亲不理他,但也不恼他。妈妈每次见小周来都喜笑颜开,问长问短。小周长时间待在傻丫头身边,陪她说话,她懒得说,就给她读小说,有时候默默注视她,目光中饱含柔情。奶奶偶尔来侦察一下,又笑咪咪地出去,跟妈妈两个人在厨房里鬼鬼祟祟。拗不过小周的缠磨,傻丫头起来了,两个年轻人一起去参加同学聚会,看电影,上网。家里不断有人给父亲送礼来,傻丫头嫌烦,有时候回家很晚,妈妈也不介意。小周如果去上网就把军装换了,平时跟傻丫头一起走路很规矩,连手都不拉。傻丫头觉得跟他在一起挺安全的,但还是有点提不起精神来。他有一点傻丫头一直看不上:肩膀窄溜,两块红肩章软绵绵地耷拉着。

“你干脆别穿这身黄皮了,一点都不好看。”傻丫头直截了当说破。

“……”小周象受到了致命的打击,整个下午找不回自己的微笑,却还要赔笑给冷冷的傻丫头。

“你变了。”末了他说,送她到她家楼下。

“说说看。”

“桀骜不驯,自由散漫。以前是多么……”

“乖巧文静。得了,你也变了。”

“我还是我。”

“哪里,觉悟高了,城府深了,脾气好了,胆子小了,想法少了!”

“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呢?”

“夸你呢,呆子!”傻丫头逗他,“今天不上去坐会儿了?我妈可想你呢!”

他本以为可以自然地跟她上去的,可以躲在她房间里偷偷握她的手,因为时间还早,被她这一说立刻脸红道:“今天家里有点事,我……我不上去了。”

“随你,拜儿拜!”她撇下他蹬蹬蹬地上楼。

第二天小周穿了件夹克衫来,不那么一本正经了,傻丫头对他笑了,他绯红了脸。他陪傻丫头去买内存条,要修复原先那台罢工的电脑,准备在家上网。

“一天到晚围着我转,你难道没自己的事?”傻丫头说。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说。他在神情专注地装硬盘,脸上透着孩子气。傻丫头有点喜欢他了:“我声明,你这是为人民服务,不许有别的意思。”

“没有没有。啊不对!”他发觉上当了,顿时又红了脸。

“怎么不对,说!”他们的脸凑得很近,他却令人失望地移开了目光。

小周童年父母离异,跟母亲姓,家庭境况不好。母亲是歌舞团退役演员,在文化馆教跳舞,爱搓麻将,个人感情生活也很不稳定。父亲原在西藏部队,已经转业,音讯杳无。小周最大的愿望就是毕业后申请去西藏工作以便寻找父亲。他谈起他的愿望,让傻丫头很感动。但当傻丫头在除夕夜里把这事在电视机前讲给母亲听时,母亲立刻就拉下脸来:我们不会让你跟他去西藏那种地方,明年人大开会你爸可能当副市长呢。“这哪跟哪呀!真势利!”傻丫头跟妈妈直来直去惯了,气呼呼地摔门进房间上网玩去了。母亲好歹也是知识分子,但二十多年社会历练把她打磨成了庸碌世故的家庭妇女。

“这孩子!”做母亲的仍旧看电视。奶奶耳朵有时候不好使,奇怪地看着她娘俩。

小周学校报到比傻丫头早,要走了。俩人依偎在湖滨公园的翠微亭里。他现在敢吻她了,既胆怯怕人看见又贪心。沉默的时候傻丫头依然要想起韦哲,她暗地里希望小周能象个真正的军人那样征服自己,好把韦哲忘却,但小周总是那么规矩。俩人拥抱的时候她能感到他的尘根坚硬如铁,而他却设法掩饰。

“你口袋里装着什么东西那么硬,我看看!”她羞红了脸逗他,感到自己下身有点潮了。

“噢,别别别没什么……”他惊恐不安。眼睛里火焰一闪就熄灭了。

“真没什么?”她藏不住失望。

他坐下去,垂下头。她悄悄叹息。良久,他抬头,声线都变了:“今晚上我家吧。”

“你妈妈欢迎我吗?”

“别提她!她又到人家去叉通宵麻将了,不定睡谁家呢!”

“怎么这样口气说你妈?”

“哼!”

 

他进入时她喊了声,感到痛,抱紧他。他只抽动两下就噢地叫了声一泻千里,动弹不得。她疼得紧紧夹住他,但他却一点一点往回缩,缩到她感觉空无一物。结束了。

“压死我了!”她推开他,透了口气,心中感到空虚。他不吭声。

她的激情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开始穿衣服,然后穿鞋子。

“你不是处女!”

她僵住了。

“你跟谁干过?”他的脸扭曲着,眼睛里有泪水。

“啪!”她给了他一巴掌。

他跳了起来,抡圆细细手臂。

“你打!”

……

“快他妈打呀你!”

 

傻丫头买了包香烟,自己点上一支,冲夜晚的街道扮个怪模怪样的媚姿,在心里作践了自己一下,然后往家走。她试图吸一口,却被手中的烟呛得咳嗽不止。南方发达地区小城深夜的街道上依然有人来往,洗头房生意进入实质性阶段。傻丫头希望有人上钩,好让她狠狠地踢两脚再叫警察。那些徜徉在黑暗中的男人并不缺乏慧眼,只是好奇地盯着她的派儿看一阵,并不上来惹她。到得家中,她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不好玩呀,于是蒙头就睡。

寒假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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