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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之一部...《军人》(6)

作者:颜浩    转贴自:本站原创    点击数:5300    进入部落        

5

        

    入夜。

    招待所几乎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人们的情绪仍未平息,三五成群议论纷纭。

    此时小孟独自在房里呆坐。他已归好行李,换了便装。没人理他。德岁和丰年不知去向。

    此时虫子们聚在二楼海涛房间里。昌盛和急急也在。还有几个女生。海涛撑着虚弱的身体在谈民族和国家,谈他心中最执着的话题:根,他深情地朗诵了骆一禾的《祖国》,当他朗诵到第八节时,连昌盛和急急都眼含泪花:

          我不知道

          为什么我怜惜我的母亲

          我想抱着她的头

          痛哭一场

          然后如霍然的青虹

          闪过长空  一烧了事

          ......

    这个夜晚他们经受了高尚情感的洗礼。

    此时东头中老年学员的住处相对平静得多,仿佛窃窃私语。花白头发的唐雨润在叹气,他担心历史要以新的方式重演。坐了一会,他到郭老的房间里去。

此时郭子青正在向成都拨出一个又一个电话,晓渡在一旁抽烟。唐雨润建议马上将结业证发给大家,让众人去留自便,剩下两天日程不参加的学员退半款。郭老同意了,唐雨润就和郭老的秘书小吴去安排。晓渡也向北京挂了长途。他们在试图动用自己有限的政治资本营救石人。

焦虑。

    此时洛夫和黄深、木生、老勇、苏月、林琳在医院急诊室外,在焦虑中沉默着,老勇站起来又坐下,东张西望,试图打破沉默,未能成功。苗子在输液和输氧,她仍然休克着。林琳依偎在苏月的身上,睁着失神的大眼,她还只是一个中学生,没有心力承受这个夜晚的刺激。苏月紧紧地搂着她,象搂自己十岁的女儿。她的脸上透出一个成熟少妇平静、温柔而坚强的光辉。就象安子。

    凌晨两点。郭子青带着秘书小吴和唐雨润来到医院。

        

    都走了。一部份人仍在唐雨润负责下去游览了峨嵋山,这些事影响不了他们的审美胃口。多数人作鸟兽散。毕业典礼取消了。郭子青也先期回成都活动。洛夫安排苏月送林琳回武汉,黄深等苗子出院后送她回云南,安排木生和老勇到灌县(都江堰)石人家中去清理文稿书信,但早已被搜查过了。他们就征得石人夫人同意,选诗稿为石人编了一集《歌唱集》。石人被羁押长达两个月后“无罪释放”,原因是89年春天应邀赴京参加过一个有关民族精神的讨论会,发表了一些鼓吹经济私有化的不同政见,与某某教授单独合过影和密谈过,需要协助调查该教授从缅甸非法出境叛逃的情况。石人出狱时已形容枯槁,不成人形。前去接他的洛夫、海涛和藏民强巴都迟疑不敢相认。作为省政协委员,郭子青发现他没法跟李副厅长算这笔账,只得与李绝交。他也明白李其实不过是履行职责。李还因为这次抓捕方案出现纰漏被批评,失去了升厅长的机会。

            

    招待所只剩下晓渡和洛夫、海涛等五位老师及黄深。海涛等人为晓渡选诗,准备出个学员毕业作品专辑。

苗子昏迷了13个小时,第二天中午苏醒,仿佛得了失语症。木生、苏月等到医院同她告别时她几乎没有表情。

医生告诉黄深苗子对镇静剂有依赖性。苗子就象个需要照料的乖孩子一样,她睁着呆滞的大眼看黄深。让她吃就吃,叫她躺就躺。黄深很怕,这么一个神秘和陌生的伤情女子万一出个事情他是无法处理的。他暗暗埋怨洛夫为何不让苏月来照料苗子,一定更合适。苗子晚上仍大量输液,黄深惶恐地陪坐了一夜。最难堪的是上厕所,夜间护士根本不管。

    苗子后半夜睡醒,问了些关于石人的情况。情绪很平缓。

            

    出院。

   

    车站月台。洛夫和海涛来送行。嘱托和沉默。风,阴雨。

        

    昆明。

        

 

 

第四章  疼痛极限

 

 

 

    旅行仿佛是黄深生命的主题。他对此很觉厌倦,他的孤独感在人多的糟杂中疯长。他发着高热躲在卧铺的顶层。他早已不再是曾帮列车员送水和扶老携幼的那个虽大汗淋漓而不解衣扣的年轻士官生了。

    他梦见小囡跌破额头,流血大哭。他梦见安子在挂蚊帐,幽幽叹息。他梦见小茹挽着一个伟岸的年轻商人,满面春风地走出南方丽日下的拱北海关。他梦见苗子改装易容,花枝招展,眼窝发青,在春城宾馆的前厅沙发上等人,装着不认识满世界找她的他。他病了,下铺的一位上海老太为他寻医找药,端茶送水。

    他第一次感到他对安子的爱是多么强烈、焦渴和依赖。而小茹任情的离去所造成的刺痛终于在这昆明至上海的列车上刺破了他的骄傲、自恋和麻痹,象荆条鞭挞他的自卑和猥琐。他在梦中说着胡话,哀哀哭泣,幻想时光倒流,从头开始,他在荒地聚会后的第一个周末与她正式约会,共坠爱河。这个夜晚他会在成都军区某幢干部楼的新房里在岳父的庇护下与小茹整夜做爱,而不是在这肮脏的卧铺上被高烧和跳蚤困扰。也不至于有个政委满脸笑容掩盖着忧愁,与他合影留念,给他单程车票。

    他怜惜苗子,只比林琳大三岁,却已浮萍样飘泊无依,接近坟墓。石人的入狱无疑加速了她的下坠,而一直对自己的影响力很自信的他发现自己本质上多么虚弱,对苗子无能为力。这又是一种痛,他不知道哪一天会发作,但肯定会。

偶尔清醒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比苗子更需要帮助。

谁能帮他?

 

 

 

    下午。

    黄深和苗子从的士车下来,就拐进了小巷子。看不出这条巷子放到全国任何一个城市有何不妥。汉民族惊人的同化力。石灰墙上红漆刷着斗大的“拆”,三年或五年,这里会是某某小区,一式的门洞阳台,五六层楼,象上海、西安、广州、沈阳。

    黄大哥,你回吧。

    黄深感到太突然了。两个人一路上呵欠连天,但却坚持着说笑。苗子答应给他当义务导游,到滇池去,到西双版纳去。而现在她的脸却阴了下来,眼睛看地。

是怕家里人误解?洛夫叮嘱黄深要把苗子交到她父母手里才能离滇。

……

    算了。就跟我走吧。片刻,慢慢地走。苗子的情绪明显低了下去。

    带着疑团,黄深跟苗子进入一片新居民区,香桂新村。迎面两个脸带睡意,身穿黑色丝网长裙晚礼服的女孩擦肩而过,带着讶异的眼神看看黄深。她们的内衣隐约可见。

    几排新楼出现在眼前,再往后又是大街。

    香桂新村15幢3单元205号。静。纯商品房可以说是新事物,一般居民尚买不起,入住的人少,都是80年代中后期新生的款族。

   

    苗子的家。厚丝绒窗帘落地,将光明挡在户外,黑暗带着潮气占据着大片空间。黄深拉开窗帘,四月的丽日轰然泻入,他察觉苗子皱了皱眉,进了盥洗间。他惊讶地发现这是三室一厅,装潢精致。白色大理石地面,墙上是高级印花墙纸,头顶是水晶吊灯。但客厅沙发旁方几上的瓶花已枯萎得焦褐,分辨不出科属。

    物质的豪气第一次让黄深感到内怯。他走到黄色真皮沙发旁想坐下,却摸到一手薄薄尘土,估计起码有半年没人坐了。

一组装饰橱架将客厅和书房分隔开来,橱架上放置着名贵的景泰蓝花瓶,一尊佛像,一支青铜爵,白玉雕花和几件漆盒。透过空隙,书籍的清华之气充盈。这吸引了黄深。

趁着苗子在盥洗室哗哗地洗的当儿,黄深踱入书房。

书籍的数量和装帧质量都令黄深暗暗惊羡。三面墙都是,绝大多数是文学书籍,世界名著精装版大概齐了,琼瑶岑凯伦也齐了,苗子会读琼瑶?黄深感到意外。

书架下是宽阔的大班桌,有一台386电脑。一个精致的小相框,赫然是石人在微笑。黄深吃了一惊,暗生疑惑。他好奇地拿起来,发现石人的相片可以从顶端抽出来。背面写着:

相信生活是明朗的,今天多云到晴。欢迎入川。石人年月日。

案头堆着诗歌刊物。大班桌侧的书架,坐着伸手可及的地方全是诗歌类著作。

这是一方富贵的、专业写作的空间。都江堰石人书房的清肃、成都洛夫书房的寒陋与这里相比就显现出来了。但两位老师的书哲学社会学的占大多数。

黄深随手抽出一本《海涛诗选》翻阅。苗子进来了。

你去洗一下吧,盥洗室旁边有个更衣间,里边有干净的男装。苗子换了靓丽的丝质睡衣,湿湿的秀发挽成髻,用干毛巾裹住。原来有点灰暗的肌肤看上去变得嫩白,双目异样地生气勃勃。

黄深感到心燥耳热,不知所措。为了掩饰,顺从地进入盥洗室冲澡。但从自己手提箱中取了衣服。

我干什么来了?这是什么地方?苗子是什么样的背景?她的家人呢?为什么她住在这样豪华的住宅里?也许她父母又是高干,要5点后下班?哪里不对劲?等她家人回来说明情况后立即告辞坐晚火车回苏南老家,安和小囡在等着我。

身上确实脏极了。

黄深彻底地洗净身子,开更衣间看到有一身男子西服和盒装的新衬衫,没有动用的痕迹。会是谁的?他仍旧换好自己的军衣出来,发现客厅已收拾过了,沙发和茶几都鲜明起来,窗帘挂在钩上。残花已不见,留下空瓶。一张纸条在茶几上。

如不介意就到房间里休息一下,否则5:30叫醒我,一起出去吃晚饭。

黄深感到喉头发紧,双膝虚软。他头脑空空,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旁的房间门口。门虚掩着,留了一寸。听得见苗子均匀娇弱的呼吸声。四周静得可怕。他觑见苗子下半段娇小婀娜的身形微曲在薄薄的锦衾里。

但他伸出的手停住了。他心恢复了跳动,且极为猛烈。她是什么意思?我想做什么?僵立一刻钟左右,他终究没有进房间。他内心一片狼籍,不知道自己该去该留。

他自忖与苗子之间很纯粹从来没有往同床共枕方面动念,怎么会有现在这种尴尬处境。在回来的一路上苗子把他当作依靠,旁若无人地靠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胳膊,纵论诗界人物。他克制住害臊的感觉,给予宽容,同时也沉浸在交谈里。他没有象跟小茹在一起时的身体反应。苗子也没有任何暗示,目光散散地、空空地跟他说话,甚至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总叫他大哥。难道这样的局面对苗子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倦意全无。轻轻回到书房,在真皮转椅上坐下来,想了片刻,捧读《海涛诗选》。

日光渐渐暗去。

 

 

3

 

5:30。

没有人下班回来。屋子里根本见不到除苗子之外其他人生活的痕迹,除了西装。厨房洁净,调味品盒是空的。只有咖啡壶是常用的。似乎主人从来不做饭。

黄深浏览了房子的各个房间,确认这是苗子独自居住的,但两只咖啡杯说明她可能有密友。枯萎的花说明很长时间没有来了。但黄深仍有一种不安全感:到四川后所有经历没有一样是他的自主选择,总是被动接受。他没有进入苗子的卧室更多的是这样一种顾虑:对命运的恐慌和处世经验的稚嫩,从17岁起在军中10年,社会如何他真的迷茫。是谁给苗子安排如此舒适富足的物质生活,又给她一个痛苦躁动的灵魂?

他轻轻地敲门。苗子很快起来了。

你没换西装?你总要脱掉这身黄皮的。苗子平静地说,就象一个妻子的口吻。

……那不是我的衣服。

那衣服是为石人准备的,他答应开完诗会要陪我一起回昆明的。可是,唉……苗子轻描淡写地说。你们身材差不多,换上试试好吗?

苗子。你听我说,我有妻子和一个可爱的女儿,离家半个月了,我想早点回去。我甚至连你的真名都不知道,却获得你如此的友情和信任,内心非常感动,但……

我都知道。石人来信曾谈起过你,你说这些什么意思吗。苗子平静中有些诧异和一丝愠怒,仿佛被羞辱了。我们是知心的朋友,不要说生分的话。我没有留你长住的意思,我是独处惯了的,并且,唉,说这些干什么。我已经到家了,你完成使命了。我就知道部队的诗人跟他们那些人不一样,果然。你今晚就可以走,我送你。但为了晚饭,求你不要太严肃,OK?

我们的友谊快完了。黄深有些后悔。再说什么就没底气了。

穿上西装的黄深依然挺拔,俊秀得发冷。黄深在镜前对苗子说:看来你是对的,我要重新发现和认识自己。从形象开始。

路还长着呢。你倒有个新生活要开始,我却只有堙灭。苗子忽然就面沉如水。

 

我真想找个肩膀靠一靠……夜晚的华灯在窗外撒成一片,他们高悬在大厦的顶层。旋转餐厅里人影寥寥。餐厅的中心是舞厅,这是那个时代中国不多见的高消费场所。喧闹的车流人流被隔在地面,声息俱无。苗子说这句话之后忽然就哭了,这是一种哀绝无助的哭,嘶哑压制。餐厅外面是乌蓝色的静穆的夜。

黄深伸手试图执住苗子捧住脸的手,却感到她的僵劲、孤绝和抗拒。我是她的局外人。他一时只能沉默。价格不菲的菜肴已经是一种压力。也许此刻本来应该是石人轻轻揽着苗子坐在对面的位子上。但石人也许不会那样……黄深忽然意识到自己思路里又有了杂念。伪君子。黄深也忽然就很有点想念小茹。

听我说,也许我没法帮你。我直觉我们的世界相距较远。但我们共有一个老师,又一起度过这些日子,并同时失去老师。有这缘分,可称朋友。我知石老师是你的精神支柱。我们大家应该是你的情感支柱,你挺一挺,垮不了的。可是我却要垮了,我的军旅生涯,我的小茹呵!来,这一杯祝你平安回到昆明。黄深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不动。

俄顷。苗子舒开双手,脸色恢复了平静。她举起杯子,淡茶色的白兰地。

为回到墓地干杯。

相信这是灿烂的春城。我在撒谎,为什么

对我,曾经是的。3年前我从东川到昆明上中专。阿爸和阿妈……灰色的思潮淹没了她的话语,她又返回绝望的境地。

对不起。就象动则得咎,黄深为每一句话都会牵动苗子的痛苦而苦恼。食欲全无,缄口无语。看着苗子发呆。她无疑是绝望的、失去依赖和心理不健康的情绪易被环境触发:这样的优美环境里,她是情绪化的,就象电影一样,有点轻度恶心我明天一定要回去了,奉陪不起这样想过,黄深的情绪就降到冰点,不再怜悯苗子。如果选择陋巷中粗俗的小饭馆,在噪杂的人群中挣半片肮脏的桌子,她也许不会这么可怜兮兮,或者纵论诗坛也说不定洛夫不该把她交给我。黄深恶意地想。

我让你心烦了。苗子恢复了心绪,也恢复了洞察力。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不,没有的事。不过就是沉重点。黄深轻舒口气。我说不要总这样,地球还转着呐,我们跳个舞,OK?他学着苗子的口吻说。

 

 

4

 

苗子沉醉在微醺的夜色里。遍世界就象温柔的陷阱。

在绵软的卧床里,苗子眯着眼,泪水津津,蜷曲着,瑟瑟发抖,老师,我冷啊……黄深忍受着头颅的胀痛,帮她退去鞋子,裹好被子。他触到苗子的皮肤果然冰凉,但左手却滚烫。可怜的人儿!他感到臊热,心脏几乎要裂开。

他脱去外衣,躺下去。片刻,又坐起来。如此反复三次,昏睡的苗子忽然喊渴,黄深起身到厨房烧水。他斜靠在橱门上,依然神志混沌,但头痛减轻了,有一种淡淡的愉悦和松弛,什么也不想。

他把钢化玻璃水斗提进卧室,随手带了咖啡杯子进去。苗子已睡着了。他倒了一点,吹凉了试饮,然后抱过苗子喂她,仿佛觉得象童年时和表妹过家家:妈妈病了,爸爸喂她。咧开嘴有丝笑意。苗子只喝了一点,其余都洒在衣服上。却埋头向黄深怀里,秀发散出某种洗发膏的馨香。

黄深轻轻放平苗子。

稍停。

他小心翼翼地为她褪去衣裳扔向地毯。他发现她的胸罩是黑色的。

稍停。

他脱去自己的衣服。

稍停。

他解开黑色的情欲之符。

稍停。

他又将手探向形而下,轻轻捋下苗子的最后之防。他隐约意识到苗子轻抬臀部予以配合。

稍停。

他火热的躯体猛力地搂紧苗子依然有凉意的身胴,流畅地进了去,他听到苗子嘤咛一声,感到苗子也箍紧了双手,里面迅速地热了出来。她被点燃了!

这有毒的火焰啊!!

苗子吻着黄深,越来越狂,仿佛胸中有异兽在低哮。黄深也回报着吻她,感受到自己越来越坚强。脑海中闪现西北荒原上被风卷起的碎石。我卷入了呵!苗子,你是我的新爱!是我新世界的朝阳!!

苗子忽然停住,大睁开眼睛定定地、空空地看黄深。黄深感觉有异,也睁开了眼睛,面部狰狞的表情迅速溃散。在如此近的距离,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对峙片刻,黄深俯下轻轻一吻作为试探。苗子火热的唇已冷却。风停了,潮退了。黄深软软地倒下,痛苦的情绪紧紧绞住了他,灰黯、孤寂、愤懑、悔恨和狂喜的余波相纠结。我在做什么???

苗子侧身拢住黄深,馈赠给他一个吻。又一个吻:我爱你了。他们又搂到一起,但黄深怎么也调动不起自己来,连日的疲惫终于漫过他的前额,使他失去了意识。渐渐地两人相濡以沫同沉梦海。

水斗在床头灯的橙光里升发着无所事事的水汽,越来越稀……

 

越过黑暗的白天,他们回到白昼般的黑暗。干涸的心灵被彼此的毒液慰籍着。他们在消瘦下去。

黄深恍惚觉得回到童年,赤身蜷在采菱桶里,漂在太湖里,越来越远,听到母亲在岸上干裂的呼觅,却懒懒地不想理会。苗子梦见了父亲,把她亲了又亲,放在牛背上,老牛骨顿骨顿地走,她哭喊着怕掉下去,就真的掉下去了。

黄深感到了苗子的悸动,把她搂紧,直到此时才发现她皮肤并不细腻。她也抱紧他,向下坠落。他们互吻。现在在广阔的中国大地,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没有人管他。没有上司、同事,没有老师、父母,没有政委和战友,没有理想和责任,甚至没有安和小囡,只有原罪和无所事事的阳光、无所事事的风,暮春的风,蚨豆花的香气滤过他的裸体,他独自在旷野,等待成为白骨。而此刻苗子看到自己被撕成一片一片在诗会上分发,有的学员用打火机点燃她,有的把她扔在阴沟里,龙虱来读她,有一份传到石人手中,他哭了,要写诗纪念,但他温柔的妻子却劈手夺过撕得更碎。她疼得痉挛起来,心头如有千万蚂蚁在啃食。她感到有两个陌生的女人手持大棒在邀击她,她步子忽高忽低,心要呕出来。她知道魔鬼来赴约了,她有限的自由又到期了。她挣扎着脱开黄深的怀抱,踉踉跄跄地扑进盥洗室。

他感到阳光的热力烫着前胸,而一阵风又袭进凉意。野狼来了,乌鸦来了,他低头看到他们剥啄他的胸腹,心里恐惧,却没有痛感。他欣慰成为白骨的过程将加快。终于怀里空了。

在橙光里尘土轻轻落在地毯。黄深睁开眼睛醒来。身边空空,苗子不在。似曾相识的场景。他直接从水斗饮了一大口凉水,感到身轻体健,头脑清醒。他撩起窗帘看到了漫天星星。

苗子,苗子!来看星星!

没有应答。

 

 

5

 

他下床去盥洗室。

苗子裸体坐在地板上,虚弱地靠在浴缸上,头仰在缸沿上大喘气。右手边靠近便池地上是注射器。洗脸台上有个铝盒,里面是药棉,散发着酒精味道。

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呵,你看什么到了?真带劲,这多一点次。咝……哈哈哈……哎哟……你看什么到了?

你究竟干什么了?!!黄深大声吼道。

……苗子竖一根手指在唇边,不让听邻居见的,我抱上床,你要,妙极了。想试有一针还。快抱我呀我要你,求求快你点。她的瞳孔已经放得很大了。

他俯下身去抱她,却被她抬手一把抓住阴茎。他窘迫而慌忙扳开她的手,重又把她抱在怀里,急得眼泪直流。她意识模糊了。他将她抱进卧室。喊她,只嗯嗯地应,脸上绽露着纯洁无邪的笑意,皮肤焕发出光泽来,裸睡的体态优美极了。是吸毒。可怕的事实!黄深用被子盖住她,陷入了沮丧和沉思。苗子在被窝里发出一声轻笑。她已经神游八极了。这似乎是苗子显得怪异的答案,但为什么,当下怎么办?

 

片刻,他穿上衣服,给苗子也穿上衣服。苗子在被扶起穿衣服时醒来。她自己迅速地穿好衣服。

我玷污你了,但你也占了我的便宜。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她冷冷地说。

什么话?你得戒掉。我们可以开始新生活。

跟你这个布尔什维克?你有老婆孩子。你有良心。我什么都没有,我是故意勾引你解闷的。

啪!

你打吧,你杀了我没事,这儿死人没法查。

……

你现在知道坏人是什么样的了,长见识了。

……

走吧。

黄深的心凉到极点,连愤怒都冻住了。他自幼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瞪着火炬样的眼睛盯住苗子。这赤子的眼神沉重地打击了苗子,她靠着药物的魔力支撑着不跪倒下去,而是冷漠地转身面向窗外。要赶尽杀绝才能使他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不和我同归于尽。可我为什么要伤害他,存心勾引他,把他作为石人的替代品呢,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是自私的,原谅我吧,因为我的日子已不多了

黄深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他到更衣室换上军服。他触到帽徽,金属质地微微的凉意使他心痛。挣扎在爱与恨的深渊,救世情怀的天真浪漫和不堪一击,对复杂的社会他才刚刚碰到冰山一角就挫辱不堪,泪水就涨红了眼和脸。我走得太远了。

他提起自己的衣箱走到门口,突然一个信念涌起在心头。他回身对苗子说:石人知道你吸毒吗?

苗子哆嗦了一下: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人管。

我回成都到看守所探视他,把这件事告诉他如何?

……

苗子双眼一黑,咕咚倒在窗台下。黄深找到了她的弱点,她靠毒品支撑的意志垮了,又成了在峨嵋山下的乖乖女,眼中流下恳求的泪水。

黄深从电话簿上查到当时中国只在昆明有的戒毒所号码,他发现号码下有铅笔划线。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他把“师妹”苗子送进市郊的戒毒所。在戒毒所了解到苗子是第二次进所,上次是自己来的。她的真名已没有意义,苗族,东川人,旅游中专肄业成为社会闲散人员,被一境外缅甸籍生意人包养,但最近一年多缅甸人没有入境,只是寄生活费过来,曾将钱寄到戒毒所。可能因为吸毒被抛弃吧,女管理员撇着嘴说,不过缅甸人很够意思,寄来的钱比我们10个人的工资高了去。旁边有人打岔道你也找一个。女管理员又问你们怎么认识的,黄深淡淡地说一起参加一个诗会,她病了,奉老师之命送她回家路上知道她吸毒就送这儿来了。这种人还写诗?女管理员觉得匪夷所思。

我也纳闷。黄深应付着。苗子装没听见他们谈话,勉强跟黄深道别,跟另一个女人进去。看到苗子垂着头毫无表情地进去,黄深心中感到毫无头绪。

他坐车到火车站去,整个人仿佛大病一场。

新的生活该怎样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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