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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之二部...《平民》(1)

作者:颜浩    转贴自:本站原创    点击数:4568    进入部落        

[《最后》之第二部]

 

 

平民

 

第一章    局外人

 

1

 

官塘镇党员冬训通知由镇党委行文发到全镇各单位。时间12月11日至13日每天早7:30至下午4:30。地点镇影剧院。卢主任在下班时进入营业间口头向黄深传达了文件精神,从明天开始黄深将有三天时间可以不做手头烦琐的整点破币的工作。在官塘镇农业银行营业所里,他是打算盘最慢的员工,就只能临时安排在出纳柜帮忙。

从四川回苏后,黄深变得消沉,更加寡言,身体瘦弱不堪。只有陪小囡学走路的时候才有笑意。因为俯着身子很快要头晕,他不得不过一会儿就坐在草地上,让小囡围着打转。小囡嘻嘻哈哈兴奋极了,摔倒了还格格笑个不停。

镇上有个老中医黄龟龄,年九旬外,独居在老石桥旁的老剪刀铺里。文革中被乡人起个诨名老龟,是黄深的远房太叔公,即爷爷的堂叔。其人早年出家,医道精深,并精研易理。黄深入川后黄母曾去求卦问吉凶,得“无妄”之“否”,又掐黄深八字,年运犯桃花,西行临勾绞,十分不吉利。黄深半个多月音讯杳无,黄母和安天天倚门而望。眼巴巴地盼回一个病歪歪的人,就送给太叔公治。道是大悲伤身,气血兼亏、阴阳两虚。须慢慢地、一点点地、浅浅地调理。心气要平和方可。因此黄深不断喝那褐色的苦汁,并跟太叔公学易。几乎每天晚上,除非在营业所值班守库,黄深是必去黄龟龄家的。

下班后黄深回到自己的家里。厨房里已飘出香味。脱排油烟机是广东产的,可能技术还不成熟。那个年代铺天盖地广东货。

小囡在前厅学步车里啃手指,见到黄深就呀呀叫,蹬着学步车哗啦啦地过来,但有个万向轮较涩,一下子就别了过去。小囡歪着脸看他,伸手要抱。黄深将公事包放在长台上,将小囡抱了起来,发现她已尿湿了,就向厨房叫:安子,小囡尿湿了。

你就不能帮她换换吗,我忙着呢。

黄深就找到尿片笨拙地为孩子换上,抱了孩子进到厨房。

安穿着羊毛衫,戴着袖套,系着围裙在炒菜。背影婀娜。煤气灶旁边是煤球炉,上面滋滋地炖着什么,肉香四溢。

又炖鸡了?

错,这回是鸽子。我亲自杀的。安得意地。

哎哟,看不出你真下得了手。鸽子是人类的朋友,送个信呀、捉个虫呀……

得了,吃的时候你别忘了先致悼词就对得起它了。马上就要好了。然后你把奶温一下。

我想学门手艺。

怎么,在银行干还不顺心?

我要学厨艺,帮你做饭。我不想看着你的手越来越粗。诗经说女人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那才叫美。可我妈的手已经裂了。

安的眼睛就红了。不必说这书生气的话了,女人就这命运,你不会是嫌我老吧?安虚龄比黄深大二岁,正恐惧着过春节就30岁。

你看说到哪里去了。

到银行上班也有快两个月了,你觉得怎么样?

也没怎么样,就是话不投机,跟同事没交往。统共20来人现在还认不全。

石会计是你妈的同学,挺和气的,凡事多问着她点。

她办退休留用了,挺关照我的。还有一个胖胖的小姑娘姓霍,爱吃零食的,手脚麻利,老帮我做我完不成的工作。有个姓张的小伙子记帐,眼睛有一点近视,空下来就爱打听部队的事情,兴趣很浓,对没能通过体检去当兵耿耿于怀。外号老猫的缪顺才是最老的员工,牢骚满腹,说话尖刻,但实际上很热心,业务精熟,是行里的辅导员。常空闲了跟我聊天。

该找个休息天请请客,谢谢人家。

是啊。元旦吧。

好的。你不要显得太清高了,看不起别人。

没有,我对大家很有礼貌。

我能想象出来你那种冷冷的礼貌。象局外人。

……你说对了。我就是个局外人。

你必须做局内人。你的洛夫老师反复讲诗人的谦卑情怀,你谦卑在哪里呢?

黄深脸红了。他敬佩而钟情地看着安。安把炒好的素菜关火装盘。解下围裙,扯去袖套,接过孩子。黄深挪开炖锅。然后从冰箱里取出鲜奶,剪开袋口,倒入小铝锅,放到炉上温,待锅边泛沫就迅速移开,否则奶会突然窜出搞得一片狼籍。他把奶注入奶瓶,握在手里等稍凉了喂小囡。他喜欢这种带点奶腥香味的生活气息,但无法用诗歌表达。他总感觉诗是为痛苦而生的。

要我做局内人,就得跟他们打牌。黄深幼稚地说。黄深时不时显露出幼稚和深刻并存,让安既好气又好笑。

打嘛,有什么不好。今晚早点从太叔公家回来,我教你打80分。安笑着说,别有深意的神色。黄深却不敢看她。

一家三口晚餐。

 

 

2

 

黄深到太叔公家时天已黑了。冬天日短。北风呼呼。

黄龟龄满头银丝,脸色红润,白眉毛很长,双目清而远,耳朵很大,耳内也长出白毛。他却并不象有些高龄人士那样煞有介事地蓄须,而是每周去东街阿发的剃头店刮得光光。他中等身材,从外表看顶多60开外。说话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脸上皱纹也不多,牙齿俱全。他待人很和蔼、平静。当年赤脚医生红遍天的时候,这位用独家秘密方剂为乡民治病的老人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一边在培训班上给赤脚医生讲授针灸,一边戴着高帽子被民兵押着在全公社游行。黄深也跟其他孩子一起向他投掷过土块、吐过口水,骂他老龟。他旧时出家为僧。剪刀铺是他兄弟在40年代开的,解放后被供销社合作并搬迁了,黄龟龄还俗了就住到兄弟家,无意娶妻,每天上茶馆听苏州评弹,偶尔为人诊病断事,渐渐名气就大了,却不要钱。但人家的谢仪之丰厚渐胜过弟弟夫妻俩在供销社的收入。他都交给弟媳,弟媳再也没有不中听的话了,弟弟也敢支使老婆了。弟弟夫妻相继过世,侄儿侄孙都很孝顺。侄孙翻建了新楼房,把底楼阳光好的一间给他,他却要求仍住在旧的剪刀铺里,他说天人合一,习惯了。侄孙不得已就请人将剪刀铺彻底修缮了一遍,年前为他诊病方便还特意装了电话。侄孙有两个儿子,如今小的侄重孙都快结婚了,就是营业所小车司机小黄,大的侄重孙有了个5岁的女儿,姑且称呼侄重重孙女吧。他现在办了行医许可证,但主要收治重病、慢性迁延性消耗性疾病,一般疾病都推给乡卫生院;因他的缘故官塘药店专门准备了一些其他小药店鲜见的稀奇藏蒙药材。他现在也收钱了,而且不算低,视病人家境损益。时代变了。但收入照例交给长房侄孙媳妇。侄孙媳妇也断不会缺他吃穿用的,并且与婆婆、太婆婆不同之处在于单独为黄龟龄在银行开了帐户,每月把帐单给黄龟龄过目,而不是跟全家收入混在一起。黄龟龄对此也不介意,反正百年后还是要给他们的。不过万一有事,自己用起来也方便得多。他给黄深治疗的时候还特意请教了一下存款的利息问题,90年代初定期存款利率很高,经常有保值贴补新储种推出。

黄深推门进去,老式房子给人的感觉很低且窄。黄龟龄正就着台灯看《医典》。黄深对老人拥有不少西医著作已经不奇怪了。老人生活恬淡保守,但思想却没有成见,对任何知识都开放。他现在开的药方都写简体字,两和钱的单位也换成克,还写成洋文“g”。

黄深现在已不需要扎针了。黄龟龄给他把了一下脉,说恢复得还好。

什么时候能彻底好呢?黄深问。

伤的是心脉,是心理问题,急不得的。你目前的状况是不能与妻子同房的。

我好象失去了兴趣。

还是清心寡欲点好,少许多烦恼。不过你不是这样的人。黄龟龄留住了后边的话,改口说今天学易,我们做个实验,看今晚在这里会有什么事发生。他显得兴致勃勃,你学了这么久卦理,今天感受一下象数。他白天为人诊病,晚上闭门谢客,要把白天的事情整理记录下来,要阅读各种医药学著作、杂志和其他书刊,看新闻等,但晚年寂寞,又有点返老还童心理,黄深每晚造访让他感到喜悦,忘却高龄。偶尔他也在周末陪侄重重孙女去看电影,买零嘴从不拉下自己一份。好在尚有一口健齿。

当下黄龟龄取出三枚铜钱,教黄深诚心静虑,合于手心颠弄数次后洒在桌上,如此六遍,均记下结果,得卦象如下:

庚午年丁亥月甲寅日戌时预测任意:

       财—  —子(动)  玄武

       兄———戌        白虎

     世孙—  —申(破)  腾蛇

       兄———辰        勾陈

       官———寅        朱雀

     应财———子(空)  青龙

这卦名“需”,坤宫游魂卦,动化“小蓄”,上爻子水化卯木。

黄龟龄见卦,说你断给我听。黄深说乾为车,行遇坎,坎为陷,是车子抛锚之象,好象有车子出点事情。世爻破应爻空,不是有损伤就是没油了。变卦“小蓄”,要加油。对吗?

黄龟龄说也对也不对。世界之大,这种事情时时刻刻有。64卦象正在亿万处以亿万频次在亿万弹指或弹指亿万间演出。要从纷纭亿象中悟到于你最有影响力的象来。沉思片刻说,今晚主要的事情是会有大概三个人来访,有求于我,却不真心实意。为首的很神气,富有,可能是捞偏门的。两个随从一个能说会道,是政府的人,另一个矮黑健壮,可能是普通生意人。世爻为驿马逢冲,又休囚,我的麻烦来了,临腾蛇,很缠人的。今晚看来要出门。会是谁?12月6日县委尤书记的秘书小陈来过电话,说是周志龙要搞个人体科学研究会,挂在科协名下,请我当顾问。那日是巳日,官下伏的巳火父母象征信息。铁定是他了,定是陪了周志龙来。周志龙听说过?

    好象是炼塘镇练气功的,能打结石,在全国有点名气,广东内蒙都有人慕名来求诊,很捞了一笔。前些年参加过全国气功特异功能大会,被中央和军方高层领导接见过。我父亲就找他打过胆结石,父亲说很有效,但似乎结石还在,搞不懂。小陈却是我中学同学。

黄龟龄为刚才道是“捞偏门的”措辞不够谨慎而有点不安。说既然小陈是你同学,你就留下一起聊聊,替我分担些话题吧。

正说着电话就响,是小陈打来的,说已在路上了,用的尤书记的车子,陪周志龙来“拜谒”黄老,有要事相商,现在在加油站,二十分钟后到。手机电不足了,等会面谈。

黄深说小蓄卦讲“密云不雨”,有事情在酝酿中,大概就是所谓人体科学研究会吧。以一阴而蓄众阳,是否与拉大旗作虎皮仿佛?

你言重了。自古时势造英雄,好汉众人帮吗!黄龟龄呵呵笑道顺其自然吧。换个话题,“需”者等待也,我们就等。我注意到你在卜卦的时候心神开始还专注,后来想自己的事了,反映在卦里上爻动了,庚午马年子水动,这卦还反映了你的年运生活和烦恼。

这么神奇?!你能解给我听吗?

子孙爻持世并驿马象征你工作变换,失去官职,时间是农历七月。朱雀临官说明你转业时有口舌是非,下伏巳火父母神象征档案对你不利,可能被处分了。你的新工作看临玄武的上爻,玄武之财,诈骗、盗窃、银行、股票一类。但股票不大可能属子水,多为土金,骗窃应为火木,你就在银行了。世爻破,力弱不胜财,所以你是理财的而不是拥有财的,这说明你是会计人员。你也看到初爻的财,内卦的财,静而逢空,你并不富有,并且廉洁。在等待中要积极寻找个人发展机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壬申年会有变化的。

另外在爱情方面,卦有两财主不专一。外面的动而被冲,你世爻为子孙,临驿马且破,子孙生财为必须付出心力爱她们,如何做得了呢?所以要伤心脉生大病。居然还临腾蛇之煞,有得折磨呢,务必注意。相对而言,家里的静而逢空,临青龙,很贤惠美貌端庄,外边的临玄武,风流妩媚聪明,但暧昧之人,缘尽而变!外面的已经不是你的了,可能有两个人对吗?你要好好珍惜家里的,免得失去一切。卦里有两个兄弟爻,象征她们都被你以外的人爱着。记住九三兄弟爻辞:需于泥,致寇至。你还想继续听吗?

……

黄深在发傻的时候,很重的脚步声从石桥上下来,不一会响起敲门声。

 

 

3

 

黄深回到家已经10时。这在夜生活简单的官塘镇来说已经很晚了。9时是电影院散场的时间,10时是镇文化馆舞厅打烊的时间。一般人家8点就睡觉了。有电视的看连续剧,武侠横行的时代。

黄龟龄到底被他们强劝到县里去,说尤书记在等着见他。那个同来的矮黑而且肥壮的人是炼塘一家制衣小厂的厂长,叫缪永兴,有意通过周志龙巴结尤书记,甘心当小陈和周的协会的钱袋子,也内定为协会的理事了。现在黄龟龄不是顾问了,而是也要他当理事。当然会长是周志龙。老人能经得住折腾吗?黄深暗暗担心。那半块砖大小的大哥大不时响,电是足的,小陈说了谎。原来很腼腆的人怎么就变了

他静静地洗暖了双脚上楼。

安在等他。

楼上的房间里温情脉脉。台灯下放着一副旧扑克。安在看书。

这么晚回来,忘了我说的事了。

今天太叔公给我解了一卦,比较难。多请教了一会。周志龙的事略过不提。

小囡睡在摇篮里,宁静的睡相圣洁而高贵,奶香的气息均匀而轻柔。黄深过去欣赏了一会,因怕身上从室外带来的寒气影响她而没有俯身亲她。

还学80分吗?黄深问。

你说呢?

黄深钻入安暖好的被窝,安就抱住他。

你的身子好冷。安说了就更紧地抱。

他闻到安头发的香气,感受到她身子的柔软温馨。很久没有做爱了,实际上从四川归来黄深就沉疴缠身。他有了一点反应,但软弱。安轻轻抚摩他的背,期待着他。他漫不经心地发现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土头土脑貌黑矮胖忠厚木讷的“寇”会是谁呢?户外的寒风嘶嘶地越过屋顶,这个冬天好象特别冷。倦意厚而且重。

在安的怀里不久黄深就睡着了。

安却没有了睡意。苦恼和叹息。每次都这样。他肯定有过别的女人,这是直觉,女人的直觉。

 

大礼堂里烟雾腾腾,光线晦暗。全乡镇500多党员在听陆福金书记的报告。主席台上大幕把电影布挡了,中央悬着党徽,底下向两边斜插各四面红旗。往前射灯下一溜主席台,齐齐楚楚坐了镇里的头头们。陆书记自然在中央,他左边是杨镇长。陆书记年事高了,早就要退下来了。他头发花白,脸色很黑,身材瘦小,衣着与台下的农民党员无异。从文革时期三结合担任革委会主任到现在20多年一直是官塘的一把手。80年代中期上边决定实施乡镇领导任期满互调的制度,但唯独没有动他,部分原因可能现任县委尤书记70年代初是他的文书,部分原因据说他清正廉洁。县委三年前要调他到组织部当头,官塘的百姓联名上书要留他,党毕竟听百姓的,况且他年龄偏大了点。淡泊世事的黄龟龄因为在全乡最高龄而被推举为上书联名第一人:他可是当年被陆福金主任指挥民兵揪斗过的老中医,现在是县政协委员,每年到县里鼓一次掌。对陆书记,黄深还是熟识的,孩提时与几个小兄弟淘气,到公社玩时给干部们的自行车胎放气,他放了陆主任的车子,陆主任正好出来撞见,就虚张声势要追打他,他撒开脚丫窜进小巷子。刚刚从部队以志愿兵转业回家,在镇财务室上班的父亲从窗口看见了,就亲自给主任打好气,回家后在黄深屁股上留下五个指印。

坐在老头子右边的是“小高”,三十多点,老猫指点说是内定的接班人,现任工业副镇长、团委书记。小公鸡打鸣儿,哑兮兮的,后台硬得很,岳父张锐是老县长兼书记,现在县人大当委员带长字。文凭是个大专,专门做官。喝酒是出名的。定眼看这小高,方面大耳,白净肥胖,衣着得体,态度斯文,倒也符合老龟说的“官相”,只是讲话声音象沙哑的女人。

老猫54岁,却有32年党龄,在镇上基本上是前辈了。老猫指给黄深看前排是农村里几个当年的老游击队员或地下交通员,七老八十的同志,都规规矩矩裹了儿孙从部队复员带回的军大衣坐在前排靠近主席台的地方。(他们日渐凋零,却代表着党的正气和王气,是官塘镇的门脸儿。)原有7个,走了两个了:老孙和老金。其中走的一个老孙头给上小学的黄深讲过新四军渡江进军苏中的故事。另一个看守南山烈士陵墓的老金也走了。老猫说他的孙子在87年严打的时候因跟女朋友“闹别扭”被女孩子告了一嘴,竟胡里胡涂被枪毙了。老金的老婆在抗战时没了,儿子是遗腹子,而且心智不全,一年四季口水长流。捱到30岁从人贩子手里娶了个四川女人,那女人生下老金的孙子就跑了。又是老金拿出当年当交通员时抚养儿子的勇气,把孙子养大。只会下死力气干活的傻儿子78年为村里人盖房帮工,外请的木匠不明底细,看他老实凑手就在上好梁钉椽子的时候招呼他上去帮忙,结果一头栽下去没了。人家还憎嫌晦气,暗地请道士做了法场送他。一家只有三代男丁,中间去了一个。后来老金在陆福金的帮助下承包了南山的果园,日子好过了。孙子功课不好,但日渐身强力壮,擅长打架。中学毕业后又是陆福金安排到供销社上班。不想又坏在女子手里。就这么老金挺不过去了,喝了果树杀虫剂。这家的户籍算是注销了。好象这家人缺女人缘。

黄深感到心口堵得慌,对老猫说:这个故事不好听。

你也是专捡好听的听呀?老猫不满地说,看来不能提拔你的。我早看出来了!

你看出什么了?

你肯定有问题,不然年纪轻轻怎么就转业回家?我兄弟闹了十年还没批准呢!

铁打营盘流水的兵,有什么问题。黄深决定对自己的事情守口如瓶,只要人事部门不讲,没人会说。巳火伏藏在寅官下。他决定反驳。

缪会计32年老党员,论知识、人品、能力应该是领导才对,不会有问题吧。黄深不软不硬地回敬。老猫脸色不好看了,怅怅然叹气。说来话长了,改天到我那里喝一杯。必有大堆的牢骚下酒

黄深也在不经意间轻轻叹息道:我还是很愿意听你给我讲事的,毕竟我离开家乡十年了。并且我知道你是全农行的老师呀,连行长也是你的徒弟。一席话说得老猫恢复了脸色。

于是老猫就开摆行里的事情了。台上讲的无非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要安定团结狠抓经济,全党与中央保持高度一致。除了官塘镇发展规划纲要和乡镇党的建设问题、反腐倡廉等,其余都是每天新闻联播的内容。

 

 

4

 

元旦前夜营业所里照例要加班。每年这个时候最忙,因为一年的经营情况就在这时见分晓。经常要加班到深夜才能把帐做完,见到利润。12月30日下午3:30早早就关了门,满屋子算盘声音。楼上的外勤人员也带着中午在华宜棉纺厂酒席的余醉下来帮忙。

黄深已经跟卢主任说好,请全所同事到家里吃夜宵。元旦加班夜宵是必吃的,往年多包在南街小吃店。今年主任考虑到黄深是新职工,又是大学生、转业军人,“谅非久居人下者”,更兼与黄总关系不错,就一口答应了,却把夜宵开支省下叫老猫和司机到县支行解款时趁便上百货大楼买件礼物,特别说明要镀金的“一帆风顺”帆船。老猫就嘀嘀咕咕去了。黄深自己住的地方小,就在父亲家里准备。黄母和安早早买了菜。

整理装扎好现金,同石会计、小霍一道盘点关锁入库,她们俩投入了年度结帐工作,黄深似乎没事了。其他人包括卢主任在主办会计钱静的指挥下手脚麻利地打算盘。总帐各科目都分到人头,拍准了又交换复核。黄深给他们每人倒了杯水,得到一片声谢谢,小张尤其夸张。黄深心情愉快,又因为打算盘太慢,凑不上手而觉得有点不安。

他走到钱会计身边,看到她手头有厚厚一叠内部票据尚未处理,正在做其他事,就拿起来一张张翻动,一边用心加了一遍,说了个答案。她很吃惊,马上停下手头工作用算盘打了一遍,是正确的,嫣然笑道:不愧是大学生,还有这一手工夫。她有孕在身,快要休产假了,已经很吃力,就说干脆你来把当天行社交换、同业往来的票据理一下。她教他把票据按红蓝两色分开,然后分别相加。

主任被惊动了,但总不放心,仍然把黄深做过的重新做了一遍并让小张复核一遍。心算是不规范操作,他正在保护营业所的“三铁”流动红旗。他说行里总会计师老叶就有这本事,但做帐仍然坚持用算盘打,做银行要一丝不苟,保守一点好。卢主任40多岁,胡须稀疏,酒糟鼻,小眼睛上架着黑框眼镜,头发花了,人瘦小精干,对下属很严格,却是出名的怕老婆。因为现在的老婆是他三年前离婚后娶的老姑娘,小他十岁,有点刁蛮。

将近12时,结果出来了,赢利300多万,人均创利14.6万左右,大家一片喜色,高高兴兴地做次日营业准备工作,有的收拾东西了。钱会计跟黄深打招呼不去吃夜宵了,报表要完成,身子也不方便了,说到身子的口气带点自豪。卢主任对钱会计说:你太辛苦了。报表放着吧,今天我跟老猫换了要守库,开个夜车,不会耽误明天上送的。黄深说怎么主任你不去呢?大家也说不成,无论如何主任要去的。老猫说:算了不换了,还是我跟爱国一起值夜吧,报表我来做。他本来要跟主任换是因为孙爱国打鼾,又爱看足球,不断摆弄屏幕抖抖索索的黑白电视机天线。孙爱国是信用社庙村分社的储蓄代办员,黑碜碜的大个子,有蛮劲,而且好象缺心眼听不懂老猫含蓄的批评,说话还结巴,老猫就怕他。虽然他属鼠,还是个小青年。当下孙爱国就说我我我也不去了,不不好意思。

黄深拍了他的厚背笑说今后有的是机会聚聚的,没关系。

主任叫司机小黄先送钱会计回家。然后大家一起到河东黄深的父亲家里去吃夜宵,有车的也推了车走,一路说话。只有两个有摩托的外勤先去了。众人到达时小黄的桑塔那已停在黄总的皇冠车旁边。

小黄从后备箱中取出包装精致的礼盒,捧了跟在卢主任后面进门。黄总摘下随身听的耳机,这是他继武侠之后的新爱好,瑜珈音乐。他笑呵呵地把主任一行人迎进会客室,招呼黄深给递烟上茶。黄深道:马上入席吧,干了一夜了,早饿了。

也好也好,到大厅里吧。

黄深发现除了他和安买的菜又添了些贵的,他让在供销社工作的中学同学送来的啤酒放在一边,桌上放的是茅台,知道父母亲又破费了不少。黄母看到来了这么多黄深的同事,喜笑颜开,连忙从厨房出来招呼大家。女同事们都拥到箱房看睡着的小囡,跟安说话。老石会计和黄母拉住了手拉家常。

小黄把礼盒放到长台上,那里有一艄一模一样的帆船。卢主任看了就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黄总看在眼里,说:真是太好了,有一对,有和合的意思,你们想得真周到,来吧,快坐下,我们大家都先吃点菜压压饥,然后喝酒。卢主任就高兴了起来,他早就看到茅台了,但仍努力掩饰喜悦心情,一边咕嘟着喉结,一边设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大家相让坐下,也就不再空客气,纷纷举箸。

黄总说:今天老猫守库吗?怎么没来?

黄深说是的,还要做报表。钱会计也回去休息了。

黄总看看卢主任说我们给老猫他们送点吃喝过去吧,熬夜辛苦,你们银行干部不容易啊!

卢主任略踌躇,说我先打个电话去,让他们准备开门。按规定晚上离开后不得回去找借口让守库人员开门的。而且守库不能喝酒。

下不为例吧,阿深快夹点菜,秀英啊,黄总朝厨房指挥老婆,拿几个保鲜袋来。指挥安到冰箱里取了六罐海南椰汁。就叫小黄跑一趟。小黄也不等卢主任发话了,拎了菜就走。因为卢主任给金库打了电话,又陪小心给夫人打电话,结果吵醒了如夫人,就被焊住了,在茅台和电话之间为难。两个外勤阿兴和阿国是明白怎么回事的,就笑了起来:肯定下命令了。卢主任极少在外面应酬,基本上都是阿兴阿国代劳,就是因为有这个当小学教师的夫人。银行里所有女同志都不喜欢她,并跟卢主任保持距离。

黄总到会客室接过电话说,李老师你给我一个面子,我们老朋友了难得聚聚的,我儿子到老卢手下工作了,表点心意的,大家又加班很晚了,总不能饿坏了老卢,是不是?

好吧,看在黄总的面上。拜托看着点,他敢跟哪个狐狸精搭腔。

一定一定。

 

 

5

 

阿国是个开朗爽气的小伙子,跟记帐小张同一批高中毕业考进银行工作。但阿国头脑活络,办事能力强,善于与人交际,常主动接近主任,很快就从临柜调到楼上干外勤,小张虽然业务基础扎实,手脚麻利,工作勤恳,但有点清高,就一直临柜。外勤常与企业打交道,少不得常受馈赠,很快阿国买了辆时价两万的大黑鲨摩托车。小张买不起,就妒嫉。两人本来朋友,阿国就感到歉意,到底年轻人善良。从此大凡有企业请客阿国就叫上小张同去。小张半推半就,两人又成好友。张会计是临柜的,企业的票据那一家不经他手过?自然也十分客气。他也知趣,中餐从不参加,只参加晚餐。以免酡红了脸被卢主任说道。通常也只有晚餐后才会有进一步的“安排”。

因为那次加班夜宵准备得很上规矩,黄深给全所同事留下很好印象,看起来他还不是个自命清高的人。

临近年关的一个下午,华顺棉纺厂有笔50万贷款要求展期,厂长俞三煎给卢主任打电话,要派出纳小秦到营业所办手续,卢主任说不是刚回笼了130万销货款了吗?

又订了100万阿克苏棉,正在乌鲁木齐搞车皮。我让小秦带合同副本来给你们审查,我还要发年终工资奖金。有800多万应收款,500多万应付款你们清楚的,厂里资金紧。

我让阿国到你那里去看看情况再说。

最好你也能来,我们长远没有碰头了,晚上到鸿运楼怎么样?阿嫂那里我帮你请假。

算了,今晚我家小满要回来,她期末考试考得不差。小满是他与前妻的女儿,跟她妈妈。他认识李老师前常回官塘看他,现在基本上是他到城里开会、办事时中午到她学校去看她。

三煎道:不是明天才放假吗?我家阿明刚刚给我打电话的。阿明与小满同班,都在县中读高三。

明天她到她妈妈那里去。今晚我就不来了,要陪小满。他转向一直在听的阿国说你去,少喝点,把事情弄弄清楚,否则我们扣他的回笼款。华顺厂信贷是阿国分管的。

 

阿国自然又叫上小张同去,不想正是周末,小张却与黄深约好到黄深家去下棋,顺便喝口小酒。阿国有意结交黄深,就劝小张力邀黄深同到华顺吃晚饭,讲好他先去厂里办事,下班时间前给他个电话。小张同意了,工作时仍不动声色。下班前阿国的电话来了说还是在鸿运楼牡丹厅。他磨到众人都走,跟黄深一起离开营业所,在门外说我们改天下棋,今天华顺俞厂长请客,在鸿运楼,要跟你熟悉一下,刚才的电话就是这个事。

我算老几?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你要不去绝对不行,阿国在等我们俩。也是俞厂长的意思。前句是实话,后句是说谎。

黄深说吃人的嘴短,就不好说人家了。

现在都这样,没感情不办事的,大家你情我愿,反倒好说话,去吧。反正也轮不到你说人家,怕什么?

黄深还是不去。

就算给我面子。小张急了,他非常想要黄深加入他的朋友圈子,常在一起混。他发誓俞厂长真的要认识黄深。

面子是可怕的东西,没有原则好讲的。黄深就答应了,借路边供销社生资部电话给安打了个招呼。安却很高兴黄深参加这种晚宴,黄深暗暗惊奇。

鸿运楼在东街出口汽车站南边50米。两人骑车五分钟就到。其他人都齐了,在等他们。与席的有工业副镇长兼团委书记高和;财政所副所长孔德年,他也是黄深中学同学,仍然瘦而且黑;俞三煎厂长和他的出纳兼秘书小秦、司机小孔;派出所联防队员小季,他们介绍是小秦的男朋友。加阿国、小张、黄深共九人,就虚出靠门的位置以便上菜。桌上已放有冷菜和两瓶五粮液,大塑料瓶的雪碧供不会酒的人。

当下孔德年见到黄深上前一把抱住说还认得我吗?快十年了。他喜笑颜开。

黄深也十分吃惊和高兴,说你就是德年,怎么不认得?你在财政所。

你看你看,回官塘半年了,连老同学都不碰个头。孔德年很显得失落。黄深就很羞愧,想应该安排时间召集老同学聚聚,但这种事一般都是成功人士才有脸做,自己算什么。阿国帮衬说他是我们镇的财神,财政所长,悄悄就去了“副”字。这位是高镇长,这位是俞厂长。

高副镇长和气地笑笑,跟黄深握手,说我是官塘中学78届毕业的。我认识你。他声音沙哑,我当老师的时候跟你夫人一个办公室,嗓子就是那时侯上课喊坏的。你夫人真是“一号”。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曾暗地里疯狂追求安。“一号”是赞美,但其反切音却是“要”,因此是不恭的,黄深却听不出来。

他是扬州师范毕业的大学生。年轻有为啊。俞厂长说。你们银行干部才是真正的财神,镇里就知道收钱,明年再办个“华”字头的企业,办了就让你去拼去挣。

我们出资给政策办企业还不是让你们这些当厂长的发财!孔德年笑着辩解。气氛很愉快,手抓虾也上桌了。五粮液的醇香充满小餐厅。

这么说德年你现在是我父亲的领导了,高镇长是最高领导,失敬失敬。黄深也就与他们调侃起来。

哪里哪里。黄总才是我的老领导、老前辈吗!孔德年却诚惶诚恐起来。要不成立工业总公司,他老人家就是所长说不定镇长了。黄深知道父亲是从副所长任上去工业公司的。孔德年因此得以提拔。

我们哪里敢领导黄总,是黄总在指导我们。高和谦虚地说。虽说“不敢”,还是“领导”

快坐下吧。俞三煎给大家甩一圈香烟,红塔山。阿深我想认识你长远了,部队军官。黄总是我的顶头上司,中午我还在隔壁芙蓉厅里向他和陆书记汇报工作呢,财政郭所、工商李所、税务丁所和派出所王指导员都在,还有供销社钱主任。俞三煎一身肥膘,满口黄牙,声如洪钟,细眼睛中露出愉快的光。他说隔壁芙蓉厅现在被华明液化气公司包了,在接待省油品公司的客人。高和就说等会去敬个酒。

老俞请咱们这桌是小字辈的了。高和代俞厂长把小秦、小孔、小季介绍给黄深。三个人对高和都流露出敬重神色。是做大哥的料

我跟你们一辈,俞三煎要掺和进来,高和就说你要降辈份可以,满上三杯五粮液!我今后叫你阿哥。大家齐声附和。这个杯在当地酒宴上不是指小盅子,却是指喝啤酒用的玻璃杯,满杯有三两开外。俞三煎不是能酒的人,却豪爽地答应了,说今后我不叫你高镇长,叫你阿弟了。

大家就停了吃喝看他。他先把啤酒喝完,然后在杯子里倒满烧酒,昂头灌下第一杯。小秦急道厂长算了,这样喝要出问题的,高镇是开玩笑的。小秦是个很水灵的妹子。孔德年也劝他。高和却没心肝地说我阿哥的酒量你们知道多少?我陪他一起喝第二杯。他给自己满上,又给孔德年倒满,你多嘴,也来一杯。德年急得跳脚。话说间俞厂长又开另一瓶给自己倒酒,手已经哆嗦。小秦就去夺酒瓶。俞三煎跌坐在座位上喘气,脸色蜡黄。阿国等人只是笑,不劝他们,怕高和也给他们倒满。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的黄深早被大家忘记了,也被他自己忘记。

小季立起身说高镇长你肯认我做兄弟吗?

当然是我兄弟。

你看俞厂长酒是不行了,但心是诚的。我来代他喝吧,行不行?

华顺厂的女婿,我看可以,你们说呢?阿国终于出来打圆场。于是小张、孔德年、黄深和司机小孔都附议。小秦又担心地看她男友。她知道高和是没有底的海量。

小季举杯喝酒的时候手腕上露出一块刺青:“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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